惊蛰之后，一连几天的大风大雨，小区里景观带的几个小水塘顿时被水溢满，青青的蒿草丛间，小荷露出碧玉一般的嫩簪。夜深人静，久雨后的夜空月色朦胧，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忽然听到有蛙鸣传入耳鼓……不错，是蛙声，先是一声、两声，仿佛初生的婴儿在人间发出的第一次啼哭，断续间，孕育着一种生命的力量。时隔不久，蛙鸣开始不再单调，简直是一呼众应，一只、两只，十只、百只，蛙鸣仿佛一下子融进了更多的合声而变得高亢起来，而且从短促变得悠长，这沸腾、雄浑的交响气势，顿时让人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难怪宋代诗人张舜民在春夜雷雨交加之后，捕捉到“小沟一夜深三尺，便有蛙声动四邻”的诗意。

自从六年前搬到城郊外环的这个小区后，便有了远离闹市喧嚣的感觉，与田野近距离相处的环境，让我有了回归大自然的本真率性。当初力排众议选择在这里购房定居，而且选择了紧靠山边的一栋，就是看中了这里可以临窗眺望远处的山丘和郊野，观赏近处的田园风光，倾听水田、小塘里的蛙鸣和柳荫里的蝉声。于我而言，在日复一日忙完琐碎的事务之余，能看到“鳞鳞池面水初生，萍底青蛙自在鸣”的画面，真是身处城市里一种难得的享受。

青蛙，算得上是夏天的精灵。这活脱机敏的小青蛙，白日快活地戏水，一入夜，便放开歌喉唱翻了夏夜。“小青蛙，呱呱呱，水里游，岸上爬……”有首儿歌这样唱。但我也时常到古诗词里，去找寻青蛙灵动的姿影。

“闲池草色青，蝌蚪自滋生。尚觉窥天小，何因妒月明。通宵成乐部，过雨杂棋声。静者心无役，从君取意鸣。”常常在聆听蛙鸣的时候，想象那些青蛙在水草边、田沟里鼓起腮帮呐喊的模样，脑海中便会不经意地浮现起一些融入了蛙鸣的古诗词，尤其是南宋诗人赵希迈的这首《蛙》，让人不自觉地就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

我喜欢在静谧的午夜倾听蛙鸣，那种坐在窗前听蛙的惬意，是过去在乡村老家与蛙相邻时所没有的，这常常令我为之惊讶。老家门前有一大片田丘，雷声响过，蛙鸣便随之而起，然后此起彼伏，整整要沸腾数月之久。那时候听哇声，远没有现在这样赏心悦耳的感受，感觉它们杂乱无章，像蝉鸣一样聒噪，像群鸟叽叽喳喳一样杂乱，扰人清梦。而现在听蛙声，竟然有了唐代诗人贾弇笔下“蛙声作管弦”的美妙感受，同样是这些来自大自然的最原生态的声音，怎么会让我的内心有着如此巨大的反差呢？！

我家住在农村，那里的一坡一园，一田一塘，一树一果，都长满了故事。生长在农村，最熟悉的便是那随处可见的青蛙了。在葱绿幽深的山涧野谷，丛花簇锦的溪沿塘边，在瓜蔓豆叶下，茅舍竹篱旁，随处可见那些鼓突着晶亮眼睛的蛙们。它们这里一窜那里一跳，非常惹人喜爱。近处虫鸣，轻微而短促，远处的鸟啼，清脆而悠远……当然最响亮的还要数那成片的蛙声。如果说乡村的傍晚，像一首婉约的小令，处处流淌着安宁，那么，这田野上的蛙声，却是一支衬托安宁的曲调。

童年时光，对蛙鸣最深的印象，是诸如“蛙声响亮，年成透光。蛙声长存，五谷丰登”、“谷雨蛙声强，庄稼收成旺”等乡村农谚。我不知道这些与蛙鸣有关的农谚是否科学，但每当初生的蛙鸣响起，农人就会根据蛙鸣声调的高亢与否来推测农事，便觉得这蛙声简直太神奇了，神奇得成了他们脸上的晴雨表，喜怒哀乐都可以在蛙声中自在随意调节。

倾听蛙鸣，总有一种听到久违的乡音的意味，感觉它们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从故乡的稻田里、老家屋后的荷塘里传来的乡音，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母亲呼唤我乳名的回声。我是伴随着蛙声长大的，因此，对青蛙的鸣叫也就有着一种难舍的深厚的感情。那时的记忆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青蛙，池塘边、水沟旁、田埂上、庄稼地和青草丛里，到处都是那些披着绿黄外套，鼓突着晶亮眼睛的小家伙们。更有趣的是，一到夏天的夜晚，有许多蛙在欢快地叫着，它的声音虽然很响亮，似有节奏，但人们听了却不嫌烦，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像一支美妙的催眠曲。听得久了，内心里就有了一种向往，于是拿起手电筒循声而往，走近这些淳朴的歌声，学着发出几声蛙鸣，与蛙声应和，试图从中找回一些童年的乐趣。稍瞬，我便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驻足聆听。田野里，犹如天籁的蛙声此起彼伏。“呱呱、呱呱呱”，清清的，脆脆的，那蛙声时而激昂，时而缓冲；时而是清晰的领唱，时而是鼎沸的合唱。它是那么的动听，那么的悦耳。我蹑着手脚，刚想靠近些，那片蛙声便遽而停了下来。赶紧收拢了脚步。片刻沉寂之后，蛙声再起，由远及近地呼应而出，好像从未中断过。

多年以来，一直在乡路上徜徉。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蛙声了，抑或是我忽略了它们。这久违的蛙声，让心灵的脚步悄悄地迈向了家乡的小路和田塍间。我想，此刻，家乡的田野肯定已是麦浪荡漾，那些大大小小的青蛙，一定蹦蹦跳跳地在田野里腾跃往返。咕呱咕呱的蛙声，把我的乡思乡梦催醒，把我的乡忆乡恋催醒。“呱呱”如响鼓，此消而彼长，相互呼应，如同春天的小草茂茂地舒展着，铺展着。声声蛙鸣，描绘出蛙与自然的和谐美景，道出了青蛙在大自然中的灵秀之气。倾听蛙声，或坐或卧，既没有《礼记•曲礼上》中“立不正方，不倾听”的拘束，也不需要那种心灵相通的共鸣，只是静静地瞑目聆听这天籁之音，于蛙声中寻求一种返璞归真的精神寄托。蛙鸣声声，简直是一支不需要指挥的乐队，它们高低错落抑扬顿挫，呐喊浅吟经久不息，仿佛只有全身心的欢唱了，才能将被寒冬禁锢许久的情绪尽情发泄，让夜色中的原野变得充满激情。

置身于喧嚣的小城中，喜悦满怀地聆听这片抑扬顿挫的蛙声，突然觉得，这就是尘世间最美妙的乐章。我静静听着，我的心在乐音的浸润之下，渐渐变得透明起来。我静静听着，尘世的芜杂如蛇蜕皮般慢慢从身上脱落，只剩下耳边这一片蛙声。这蛙声融入了我的体内，我也像一只真正的青蛙一样加入了它们的合唱。这回荡于田野中的蛙声是一部完美的交响乐，它不是贝多芬式的，而是舒伯特式的。这蛙声悠远而清亮，有合有分，有高峰有低谷。徜徉在这蛙声中，如同畅游在一条河中，一会儿浅水淙淙，一会儿急流汤汤，一会儿大浪滔滔，一会儿一落千丈。每一只青蛙都是一个音乐精灵，它们组成的这部乐章无人能够谱写，只有自然才有这样的大手笔。多么神奇的大自然，多么美妙的声音！我陶醉其中，一直呆呆地站立着，听着蛙声，直至暮色降临。

“蛙声近过社，农事忽已忙。”倾听蛙鸣，每每就多了一些怀旧的思绪，一些儿时的乡村记忆如蛙声起伏，内心深处总会不知不觉地萌生乡情。“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倾听蛙鸣，想起父亲对蛙声与农事的念叨仍音犹在耳，对蛙声里的田园稼穑，便多了一份丰收的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