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湄溪
作者:孔帆升
湄溪并不远,就在县城城郊西南,处于通山县十八条畈之一,面积三千余亩。湄溪人在国道旁立了个“乡约湄溪”的牌子,顿时让人刮目相看,心想这山村文脉深厚呀,会吸引人哪,是不是值得一睹风采呢?幸有县老促会廖长河兄引介,我便成了湄溪的不速之客。
在村委会与村庄座谈行走,热心的村党支部书记李昆明滔滔不绝,语速极快地向客人介绍风土民情,那情势似乎是要把自己的话变成铅字印在报刊上,变成影视视频立马向外界广而告之。支部是想打造传统村落,一边着人翻谱牒搜集整理村史,挖掘前人光彩故事,一边想扩大宣传引起政府重视。近年,陆续有些县内外文人前往采风,也有人在溪边竹屋打卡点拍抖音,那些爱臭美的人则在堤边,篱笆墙外,古桥与古居前留影。每一次生人的到来,都激发了当地人的好奇心,使他们更觉得家乡的可爱。
在村头“大路李”庄名下,我与当医生又写文的李细三电话,报告已来他的家乡,他安排好手头事就赶回与我一道重温湄溪。这湄溪水源来自雨山水库,溪畔蓄了若干年的槐树杨树林,栽下的堤竹,早已与溪水一道成了村里最亮的风景。一家人或三两好友,荡进林荫中,慢慢消磨时光,倒也是蛮有诗情画意的。
一行人走过石桥,只见一只白鸳倦立于横跨溪水的电线上,一动不动,疑是睡着了。它脚底下的溪水中,有数只灰鸭嬉戏,鹭与鸭各自安然,视外物为空气,直把行人也迷得迈不开步。远方积水的绿地上,几只白鹭与水牛做着伴,谁也无惧谁的干扰。哦,这肥沃的家园够它们悠闲的了,我们东颠西窜扰攘村庄,却不曾想那鸡鸣狗吠都变得矜持,仿佛我们本来就是它们的邻居,早已习以为常了。
此时是一夜入秋,由伏暑转入秋凉,刚下的一场秋雨铁定把秋拉进了山村,微风拂拂携来几分凉意。农人们秋种秋收正当其时,山岔田里一坨白色的烟雾,在锄头挥舞的田块里散开,脚下收过的土地被整得精细,播下了菜籽。土地降温了,湿润了,等着种子下地着床,长出属于寒冷季节的蔬菜。谁说这些菜只是自给自足呢,将来会大包小包捎给亲朋好友的,实在吃不完就喂猪,你说这乡猪肉味道如何?
我立于村中环顾四周,估摸湄溪村是由连绵的矮山连成的一个大圆,绿色的屏障圈住一个盆地。此刻,光阴回不到从前,在田里已感受不到季节带来的农忙与农闲,我能感受到的是村民的悠闲。即便干农活的人,也早已没了昔时农人的急迫匆忙与劳累,倒是有几分惬意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干活变成锻炼,变成生活点缀与乐趣,这是不是一种小农幸福呢?采菊东篱下的人,追求的不正是这样一种闲适自在的生活吗?
临近正午,村里的风开始勤勉起来。一阵一阵拂过山林与土地的风,送来凉爽与清新,用炊烟把村庄唤醒。人们闲闲散散地收着,割谷,挖花生,晒花生,剥玉米,晒玉米,打枣子,挖那受过干旱的红薯。牛埋着头啃草,几个村童农夫相伴着在禾场溜达,飞过的鸟儿也会停在屋后的林子里唱歌。像我所见的所有鄂南乡村一样,湄溪村寂静而悠闲。路边有两个老男人坐在门口,相对着翘起二郎腿。往山边走,见到两个老汉在简陋的房里听着戏曲。我跟丢了带路人,本想看看侍郎祖居,看朋友叮嘱过的遗存的牌匾,终未能遂愿。只好随便看,胡乱想。
我盯着紧挨山边做的房屋看,看着看着就觉得山太矮了,抬脚就可到顶,疑心那山有意低矮下来,把天空放低了,让人抬头就见青天,伸手可触云雾。不过,我不敢想像房子再窜高,住的房子还是接地气为好。设想,房子是一重山,丘陵是一重山,然后就是广阔的天宇,人与自然连为一体,极简极自然,没那么多山回路转遥遥阻隔,多么好。此刻身处湄溪便是一脚踏入田间,一眼看到天地与房屋,整个人犹如一只鹰飞临低空般轻便,顺畅。难得的是,天空中不时掠过大鸟,那种身长颈长的白色大鸟,长时间扇动翅膀飞过田庄,然后消失在山林。像某个伟大的灵魂从湄溪经过,不带走一丝云彩。
在村庄里转了一圈,听老人讲祖人故事,又转到湄溪的溪。常年流过的溪水,低到村庄脚下,贴着地心涌动,一路不停地与村庄絮语温存,那欢快的样子总是对人有某种欣悦的倾诉。莫不是,要向站在溪边沉思的旱鸭子的我炫耀什么,又或是喻示那贴近土地的从容,是我难以企求的。
脱下鞋,沾上泥水,村庄更彻底地融入我的血脉,我与当地人拉近了心理距离。乡人每到一处总是要指点山水,说说风水与祖辈大人物。我不得不说,所谓风水,不过是秀水奇峰,山脉走势、山体构成与村庄搭配的和谐。湄溪若有风水,那也是保护大自然的结果。满山的槠树、松树郁郁葱葱,溪流与水塘遍布山垅田岔,这是要给人多么畅意的心襟!在如此静谧的小村庄里,能没有好心情持家教子吗?生活在山青水秀地肥田美水润泽之地,人岂有不积极向上的?这好山水好人心就是润泽天才的好地利,有此宝地,还有什么侍郎、名医、一门五进士不能出的呢?
翻开古县志与宗谱,这方土地上一脉相承着不少的传奇人物。几百年过去,人们还在传诵。朱家庙人翻出宗谱,查到明代政学合一的侍郎朱廷立祖上立业于此。又:洪武六年,太祖皇帝颁布民间祭祀礼仪标准,规定:诏定公侯以下家庙礼仪。礼部官仪,凡公侯品官,别为祠屋三间于所居之东,以祀高曾祖考并祔位,如祠堂未备,奉主于中堂享祭。朱志先身为品官,籍此取得营建家庙资格。据说朱家庙庄名便取自朱家有座家庙。在我,则更欣赏朱希敏先生严谨创作的《朱廷立传》。朱廷立告老还乡后寄情山水,游历乡野,走亲访友,书画吟诗,酒歌互答,畅意人生,一种放下之后彻底放松的人生况味,如夕阳般绚丽迷人。比如眼前,外面世界跌宕起伏,盛也衰也皆忽忽,独此山中安然十分。我羡慕这种牛羊出圈,鸟儿在林,山中人在炊烟中慢慢老去的生活。譬如这秋日的上午,我与去职的、赋闲的、年轻的、迟暮的一伙人,摸摸石雕石刻,辩辩牌匾题字,在一口名叫金盆的池塘里看蒜莲的红花,听某个乡贤谈古人尚德励志故事,从一堵旧墙的标语里感触三个不同阶段的社会,在人影稀落的村庄流转光阴,并不需要给谁个说法与允诺。
在朱家庙湾一家二层楼上,我爬上楼梯上了屋顶,居高临下当飞机航拍古民居群。下楼时,女主人不断地叫我吃新花生,花生确实好吃,粒粒练,味儿甜,有三大箩。想买点回家,主人说:“没卖的,你可以吃,这些花生都是给孩子们的,早已计划好了。”嘿嘿,你遗憾也没办法。好客,可并非完全遂客人意,让你念着想着。这就是地道农产品所散发的魅力,求之不得,弃之不舍。
李细三的相伴,让我不止于浮光掠影,而且了解了当地人。“种德堂”文化礼堂靠自愿集资建成,古色古香纯原木结构,精致的布局,通山本地传统木雕雕花,大理石地面,工整,大气,堂皇。“大路李”群众不等不靠不要,自己的事自己干好,大家伙的事大家齐出力。他们谋划把“金盆养鲤”的设想变为现实,实现村庄污水处理,并用南山垅山泉水养鲤。鲤与李谐音,喻意用自己的力量改善人居环境,打造一口活水池塘兴李养李。这个设想很快会变为现实。就是在经济还不宽裕的1980年,当地人用三年多农闲时节,自发建起一座宽4米,高6米,长51米的4拱石桥,方便河上交通。
在乡风文明上,湄溪人走在了前列。“大路李”连续四年在“三八”妇女节这一天,请全体女性同胞欢庆佳节,表达对妇女们勤俭持家的感激之情。李家的大禾场摆了整整12桌,在厨房做饭、洗菜和桌椅板凳及碗筷布置的皆为男性。并且,被邀陪客的男性真诚地一一为她们敬酒,感谢她们孝敬公婆,体贴丈夫,抚养子女。据信,已登记报名妇女节宴请的,已排到10年之后。理事会也发挥了引领风尚的作用,组里有募集的助学基金,对考上重点院校的本村学子,最高奖励一次性达到五千元。
当代湄溪人五湖四海为家,早把功名书写在地球各个角落,而我仍痴迷稻菽千重浪里的新型农人陈卫星。创办乡林种植合作社五年来,种再生稻面积从几十亩到五百多亩,亩产量逐年上升,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田能手。他购置上百万元农机,还将购买两台无人机,实现高效农机化作业。他的设想是把这条畈都种上再生稻,真正尝到大田作业的乐趣。
湄溪人勤劳如陈卫星,当了老板还冒着酷暑开着机器收割。湄溪人的热情也是地道的溪水长流,初次就好,再次如常,久之就如同亲戚了。在农舍里,一桌菜馋得人胃口大开,清炖的土鸡,爆炒的腊肉,现摘的豇豆,溪里的小鱼,新打的再生稻米饭。酒一轮轮地敬,礼一遍遍叠加,直喝到意尽礼圆为止。
这一刻,我等把纷杂世事全放下,人生从简,仿佛朱廷立就在前头行吟,一路清风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