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疏疏的老家
作者:孔帆升
今年夏天,远离社交与喧嚣,破天荒在老家住了十多天。
我们湾本来很小,居住又集中,依山凹而建的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的还是共建共享,一个天井几家共,一个大门几家出入。挤挤挨挨的,当年有好几十户,两百余人口。
巴掌大的村,老辈人还把它分上屋、下屋与西边。那时人差不多穷,名字取不出好多花样,生怕弄混淆了,就加个方位定语。
我有个“上屋婆”还有个“下屋婆”,分别是祖母与继祖母。上屋己卯,下屋己卯,就分清哪个是人长树大干庄稼好把式,哪个石磙一样个子,平素石磙一样辗不出个屁的老实坨。还有以“新屋”等特殊载体称的。
这些方位与房屋,在今年随着最后一个老标记“新屋”的拆建,再无踪影。我知道,一个有些坚硬而冷静的新村庄,代替了烟火弥漫嘈嘈杂杂的旧山庄,传统的某些东西在这里日渐式微。
我熟悉的人先后去了,年轻人大都外出谋生,偶尔相见,他们也许认得我,我却好久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脑子里总在忆旧,仿佛那些曾忧伤过我的往事,此刻都变成了美酒琼浆,令人禁不住啜饮。
现在还在村庄长年生活的,不过三十来人,仍然耕作的人都七老八十的。不知会不会出现庄稼完全被杂草侵蚀的现象。
在老家那块地方,长眠的比活着干事的多,土地长草木的比种庄稼的多,这是我的隐忧。
身处底层,总忽略不了身边情景,舒心总是多过添堵。
最让我感到亲切的是山岩下日夜啼鸣的斑鸠声,在电线和房屋穿梭的燕子。斑鸠的咕咕声加深了村庄的宁静,燕子翻飞给山村带来吉祥和灵动,一身黑色羽毛,一双有力扇动的翅膀,一把剪刀似的尾巴,掠过门前,或停在电线上呢喃,在屋梁下筑巢,无论如何都是能激发人生活的信心的。燕子以它的轻快身影,不断提醒和喻示着某种美好向往,某种可喜的境遇。
夏日一个清凉的早晨,山风拂去暑气,一阵雨浇得小山村烟雾弥漫。燕子悠闲地穿梭于舍间与田畴,或栖于电线杆上。昨晨,几只燕子飞临新屋,有寻新家筑巢安家之意。许是感觉吉祥如意,即日喜气盈门了,它们也来衬托一下气氛吧。
年近七十的嫂,孤寡多年后,那间散发霉味的房子,居然有了燕子筑窝,一年一年的从未间断。这几年,她每年丰衣足食,种的玉米、红薯、南瓜、萝卜等蔬菜,吃不了就带给我,一部分喂猪喂鸡。她健健康康的,还与村里老妇一起跳广场舞。这似乎是燕子带来的吉祥。
农闲,这家一个老人独坐,那家两个老的坐在门边,皆不说话。话说了几十年,差不多说完了,再无闲聊的兴趣。若是话匣子被打开,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冷锅爆出热豌豆,噼里啪啦讲起来。
喝酒时,男人话多。一时的纷争放下了,喝着说着,一方先让了,被另一人的话岔开了去,于是纯粹的沉醉于你来我往的劝酒中。
人老了,眼睛有层雾,耳朵背了,脑子也不好使,常常出现短路,拼命想也接不上茬。八十岁的莲娘摇着大蒲扇,慢悠悠打我门前过,说:“你这锣罐真好!”本是说大门,却说的是锣罐。
我才交甲子,也常犯混,这回真是一伙老糊涂到了一堆了。
聋子森七十多了,眼神不好,脑子也不灵光,却喜打扑克,人家说他十回要输十一回。输得没钱了,就找人借了五百元再打。没钱还了,人家让他砍柴卖。他跑到山上去砍树,砍的栗子树两尺多围,锯成一筒一筒,用了几天才拖回,放在路边晒。砍别人树,人家要讲他,终是拿他没办法。这是一个从小就有聋子别号的人,讲给我这个从小亦有“聋子”别名的人听的。
那几天隔绝了与外面的联系,眼里只有离得很近的青山,头上是巴掌大的天空。白天不时飞过双燕,飞过一些长尾巴的漂亮鸟儿,或一只翱翔的鹰。不去林间,坐在家门口也能见到好多漂亮的鸟儿。白翅膀的,黑翅膀的,长尾的,袖珍的,红喙红爪的鸟,它们轻快地穿过绿色玉米地菜地,穿过房舍。一只小小鸟站在电线上,发出多音阶,也能传得好远,穿透力不亚于咕咕咕的声音。在无尘的空气中穿过的鸟儿,扇起没有一丝杂念的风。到了晚上,满天星斗,一弯月,眼前的世界是如此寂寥。
早晨去井里提一桶清凉泉水,烧水做饭,清凉的井水不仅供我们饮用,还用来洗漱、冲刷卫生间,这一点真是奢侈至极,心里不禁有些许暴殄天物的负疚。
山村已被打开,出入变得方便了,原来到县城当天赶不回,现在一个小时足够。门口一条两车道公路,不时有大货车、小三轮和小轿车驶过。有了新公汽,老人没事时坐上车免费去县城逛一圈,误不了回家料理家务。
趁着早晚天凉,老人们下地干活,给庄稼除草浇水一线施肥。芒花已枯,割下来扎帚。再过些时,收地里丰收的玉米。这好年头,养好身体。老人们想的不过如此,能动就干点事,不必太辛苦。
到了晚上,照例要纳凉,人多的地方聚了五六个,大抵说的村庄过去,说往日的奇闻奇事。说起蛇,有扁头风,金环银环,土骨蛇等。有只黑风哨,有刀把大。有人说,不对,有胳膊粗。谷子刚黄时,蛇在稻田里出没,我娘吓得跑回家,惊魂未定地讲给人听,大家跑一公里去上畈田看,大蛇还在谷田里,见了人便逃遁,蛇爬过的地方,稻谷被压倒一片。
有人说蛇追光,电筒一照,它猛地窜起好高,向亮处扑过来。
又有人说,大反哥总是把“自必然”挂在嘴上,每每大家坐在一起,谈论年成,谈论天灾人祸,哀声叹气的。他便说:“不埋怨,有个自必然的。”自必然,在这里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一颗草必有个露水珠”“活人哪会被屎尿憋死”。总之,劝你别杞人忧天,天无绝人之路。
聊着聊着,又聊当今,渐渐的疲了各自散去。时光就这么日复一日过了,六十年,八十年,九十年,老人们在时光里不断被人提起。
世界这么小,又这么简单,所闻无非鸡毛蒜皮,所见亦有限,我随心好了,有家乡作底子呢。
作者简介: 孔帆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通山县作协名誉主席。在《人民日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长江文艺》《芳草》《短篇小说》《青年作家》《散文百家》《解放日报》《湖北日报》《楚天都市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
《渐行渐远的瓦》选入全国高中语文教材,《冬日素描》等多篇散文入选多省语文试题,入选年度散文选本。获全国党报副刊作品奖等多项奖。出版有《盛在碗里的乡情》《秋是天空飘落的心情》《旧光线》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