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文学】 我的菜园,我的土地


我的菜园,我的土地

作者:谢晓文

说起菜园,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出二十多年前家门口的那一圈篱笆。

篱笆围起来的其实是一片沙石地,因为我家的房子就建在小河边。为了方便耕种和采摘,父母和所有农村人家一样,房前屋后凡是能种菜的地方都充分利用起来了。而家门口临河的这一片鹅卵沙石地,面积最大,父母便捡去大的鹅卵石,将沙石耙得平平的,分成大块小块的,垒成一畦一畦的,根据时令种上相宜的蔬菜,并在外围围上防止鸡啄食破坏的竹篱笆。我则常常盯着沙石腹诽:土质如此贫瘠,菜长得起来吗?怕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打发时间的消遣吧。

然而,父母却不管不顾,像照料小时候的我们一样,精心侍弄着。自家粪缸的粪浇没了,便陪笑脸说好话经得街坊邻居中的一两家同意,舀他家粪缸的粪施肥。一担担的粪浇下去,菜园内的沙石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细碎化,土壤化。三伏天大旱时,每天黄昏,两老的必修功课是,一根长长的水管从家里头的水笼头处拉向菜园,捏着出水口将水喷向菜地的每一个角落,嘻嘻哈哈笑着像两个调皮嬉闹的孩子。

天道酬勤,生活颠扑不破的真理。经过两老的精心经营,篱笆内的豇豆、辣椒、茄子、南瓜、白菜等等时令蔬菜,竟也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泛着绿莹莹的亮光,膨胀着肥硕的身躯。一年暑假,我宅居家里,唯一的活动方式便是每天进出菜园门几趟,在园内逛一逛,摘取鲜嫩的黄瓜或是鲜红的蕃茄大饱口福。但吃得多了,供不应求,黄瓜待不到长大,蕃茄熬不到红透,就被我塞进了肚子。父亲和母亲却总是不喝止,一脸慈笑地看着我残忍杀青,扼杀生命于摇篮中。一个暑假以来,所有因不知前路在何方而滋生的迷茫、烦躁、失落、郁闷等等负面情绪,竟在每日数度跨进菜园的采摘生嚼中,被消解殆尽。待再精神抖擞返回城内,迈步在热闹繁华的街道,竟被许多人注目。诧异之余,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才发现皮肤被滋养得吹弹得破,白如凝脂。多年之后,对美容知识稍有了解后,才知是每天吃了菜园里的黄瓜蕃茄所致。

菜园也有凋敝萧索的时候。那一年寒假,母亲特意将三岁就丧父了的小侄女从县城接回家居住,极尽呵护疼爱之能。然而,小侄女天生脾气就极坏,稍有点不如意,就放赖耍泼,就地打滚,哭闹不休,任何人都哄劝不住。虽然那一年她八九岁了,但脾气没有丝毫好转。那一天,夕阳斜照在干枯枯、白碜碜的菜园内,又不知何故,小侄女哭闹着从家里面跑出来,身体不适的母亲拖着干瘦的身躯,蹒跚地跟在后面,说着“崽啊崽啊”哄劝的话。小侄女跑到菜园最东边,篱笆转弯处终是不跑了,但仍哭个不停,就是不回屋。母亲先是弯着腰哄,后来可能实在站不住,便扶着篱笆,最后索性蹲下来,面对着哭闹的小侄女哄。这样大概僵持了个把小时,小侄女就是像根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哭。母亲偶一扭头,发现我在家门口盯着菜园发呆,便艰难地站起来,央求我道:“崽啊,她可怜,你去帮着哄哄吧!”我是被小侄女在半路上就地打滚,哄不住,抱不起的泼辣狠劲折腾得几乎要哭过的,加之二十多岁的我因老幺的身份自我骄纵,也极不懂事,便没好气地回道:“我才哄不住!随她!”母亲没办法,只好折转身,又蹲在小侄女面前,双手撑着两颊,陪着她。

事过多年,每每忆起这件事,就懊悔不已,心痛如绞。其实母亲那年已属肝癌晚期,常常晚上疼痛难眠,所以菜园基本放任不管了。过不久,母亲到医院检查,被正式确诊,硬撑一两个月,最终被病魔摧残卧倒在床。母亲卧床期间,父亲越来越沉郁,一贯灿烂的笑容消失不见,乐哈哈的笑声也绝于耳畔。他多半呆在菜园内,埋头捣鼓着。有一次,母亲实在忍不住,幽怨地骂道:“这死老头,我都病得快死了,他还有心思侍弄菜园!”可我有几次分明看到父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抹眼泪——这是父亲在以他独特的方式排解悲痛的情绪啊!

母亲去世后几年,河边的屋卖给了外人。门前的那片沙石地菜园则成了一条新公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总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打工潮兴盛后,随着大量青壮年农村人口外出打工或迁居城市,昔日被农村人视若珍宝,寸土必用的田地出现了大片荒芜的景象。我每次回乡,看到沿途在农田或菜园上雨后春笋般矗立起的一座座钢筋水泥新房舍,或者杂草丛生,总会心生担忧:一个农业大国,如此毁田灭地,无疑在自毁根基啊。好在国家早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除了禁止毁田造房外,还出台了一系列惠农助农政策,使农村逐渐恢复了一点生机。

只是,土地的充分利用还是不及以前。我记得年少时我家有一块唤“糯米坨”的小菜园,位于通往我家坟山的小溪边。小时候,我常常跟随母亲到这里翻土、栽种、锄草、采摘。可是后来,每当我到坟山上看望父母,途经这里,只会看到一座从山脚到山顶都长满了毛草和灌木的荒山,山脚下那一小块曾浸润了母亲亲勤汗水和我赤脚撒欢的“糯米坨”莱园已觅不到半点痕迹。此时,岁月流逝的悲凄感就会漫卷心头,怅惘和失落让我几天都无法自适。

有时候,我在小区围墙外边看到生长茂盛的一溜菜,总会倍感亲切,心生愉悦。或者在电梯里看到手拿锄头、提着新鲜菜的邻居,总会欣喜地搭讪:“自己种的菜?”“嗯。”语气是满满的自豪感。“你勤快啊!可是哪有地呢?”当对方告知在对面山挖了点地时,我想,我退休后也要去挖点地种点菜的,有土地依傍的生活,才让我觉得心里不发慌。因为,任时光流转,星落成霜,当所有的生命把自己的希翼落实到土地里,就获得了蓬勃生长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