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文学】种一地乡愁在心头


种一地乡愁在心头

作者:袁丽明

老家四面环山。有时站在老家门口一嗓子奋力吼起,声音从这个山谷传到那个山谷再嗡嗡嗡地折回耳畔,就会形成一曲高冷美妙的回旋。山坡处、山脚下、山的皱褶里,汇集着邻近四个村庄的庄稼地,我还十分清晰地记得这些土地,以及土地上庄稼一望无涯的工整画面,以及乡邻们在田间地头忙忙碌碌的身影。

如今,村里老一辈耕稼人干不动了,年轻人不愿干,田地都空着,任凭疯长的草呀、藤呀、树呀肆意占据,同时也任由野兔、野猪、野麂筑窝侵占。森林的范围越来越庞大,原本单屋独院的村庄显得越来越紧凑。填满村庄的声音,除了林间动物飞跑带动的声响,就是各类鸟雀长呼短啸的吟鸣。

好像就是转眼间,曾经那些光着脚丫子迈着大步子挺着笔直的脊背从田里挑出沉甸甸的稻谷的父老乡亲,如今再见面,都成了身材佝偻的老人。他们种不动庄稼了,坐在一起,谈论各自年轻时种种意气风发的画面,豁达地估算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你笑笑我,我笑笑你,笑容里,不知道藏着多少苦涩。他们已经送完了祖辈,自己成了祖辈,光阴最终又会饶过谁?

大概120年前,曾祖父携着老小举家从热闹嘈杂的大屋场迁至此处,就是为了图得一份清静,实现耕读传家的心愿。一直以来,村庄因为过于偏僻闭塞而没有外人迁来,亲人们因为读书而陆续跳出垅门去了各大城市定居。现在,家里只剩下零星的留守老人,任凭远方的儿女如何邀约都不愿离开的老人。

我看着这些荒芜的土地,有如看着老屋因年久失修而坍塌的痛感,有如看着步入风烛残年的亲人的痛感。地不种,长满了野草,地就老了。当各种野生动物汇聚其中藏身糟践,地的心就死了,不再是地了。故乡与土地本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故乡的儿女远走高飞,故乡的土地心如死灰,故乡还有什么力气保持最初的蓬勃与风采?在每个人的一生中,能称之为故乡记录童年点滴见证自己成长的地方,真的不多。

记忆中的每一次假期,我都是在折腾着回家,哪怕家门紧锁进不了屋,也乐此不彼。我每次回家,要先经过邻村。有时,能遇到村头的老人,抬手靠在额前挡住刺眼的夕阳,用浑浊的视线探望,当看清是我,兴奋地说:“是阿丽,稳嘞咯(我们的)阿丽。”其实我们不同村、不同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一句“稳嘞咯”,流淌着家乡的温暖与亲切,令我动容。这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听不到的语言。这是故乡独有的味道。

故乡有一股强劲的磁场,默默吸引着远在四方的儿女。随着年龄的增长,乡愁越来越浓稠。

我关于乡愁的启蒙,全都来自祖母。祖母总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千好万好,只有自己的家乡最好。她也常说些身边人的旧事来验证这些话。在我懵懂无知的少年岁月,关于家乡的情感早早地被祖母的故事唤醒了。

祖父祖母勤劳一生,每年都会收获装满整间房子的梨、整箩筐整箩筐的板栗、甜得发腻的枇杷和柿子,一年四季有忙不完的农活也有吃不完的瓜果豆蔬,以及一到晚上就躲在床脚、躲在灶前鸣吟的蛐蛐,泥巴墙的缝隙里,不知安了多少小虫子小蚂蚁的家。回不去的旧时光里有太多深刻的记忆,我最先失去的是它们。那时候,我的心里装得最多的,是与童年惜别的伤感。

去年,母亲因病离去,乡愁成了我不敢提及的痛,锥心蚀骨。

……

送走母亲,我就开始打理母亲种过的这些地。最先打理的,是家门口的菜园。原本这里一年四季有翠绿的色彩,以及母亲伺弄这些瓜果蔬菜的身影。母亲生病以后,菜园就一直空着。我看着心里空落落的,在姑父的帮忙下,地的四周围上了篱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种上了各种菜籽。寡言木讷的父亲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菜园里,种出的小青菜比大白菜个头还大,白萝卜更是如小冬瓜般粗,大概,这菜里也有他心头说不出的寄托吧!

今年开春,我请挖机师傅帮忙整理另外两块荒地,当工工整整的地出现在眼前,我好像又看到了年少时与母亲一起在地里干活的影子。那时候,她挥着锄头挖孔,我弓着腰放黄豆籽。刚翻开的土地有一股独特的芬芳,还如当年的味道一样;松软的泥土摩挲着我的脚底,味道也如当年一样;只是,当年的我是笑着,如今却是泪流满面……

今年芒种过后,我准备种黄豆。说来也惭愧,当我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三妈一个劲说不要我操心。在一个我正上班的傍晚,三妈挥汗帮我把豆种完了。豆苗很争气,藤长了一米多高,特别茂盛,就是迟迟不开花。亲人们隔三岔五翻开豆苗看看有没有花讯,都在关注黄豆的情况。村里村外的黄豆地有很多很多,但像我这块备受关注的,一定找不出第二个。霜降过后,这块豆终于在亲人们的期盼中成熟了,豆叶泛黄落去,豆荚饱满光滑,捏一下,“啪”的一声脆响,滚出两颗圆鼓鼓的豆粒,只是这些豆晚熟了两个月。好在,总算是熟了!

一个阳光热烈的午后,我安排好工作,风一样回家准备去割豆。此前的种种过程都由亲人代劳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拖累亲人们了。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当我到家的时候,姑姑已经把豆打完了,圆鼓鼓的豆粒都铺在大门口的水泥禾场里晒着。我再一次沦为看客。

从花开朵朵到大豆摇铃,这块豆成了宠儿,盛满了亲人们的爱。我庆幸,我是如此幸运,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每一次回家都能找回满满的慰藉,都能找到坚强的理由,每一次都是满载而归。亲人的爱,让家始终保持温暖的底色。

暮色渐浓,姑姑催我赶紧出发。一路上,我捂着温热的豆,感慨万千。

我带回的,分明是一颗颗饱满的炽热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