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文学】上坳


上坳

作者:朱丽平

通羊城北有条长直通畅的街道,穿过楼盘密集的城区不到百十米,生生被一座高大的山体拦截,作了九十度的大逆转。我从没介意过这山的蛮横,反而沉醉着,因每次有意无意望过去,它呈现给我的,总是一副美人仰躺着的剪影。大波浪的秀发自然散开,饱满圆润的额头,长长的睫毛,精致的鼻子,凹凸有致的腰身,恬静,曼妙,神秘,叫人遐想。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心头再多的黯然,瞬间就明丽起来。

然而,这山在幕阜山脉中,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它的后背,纵横数百里,还有不可数的,围幕一样褶褶皱皱的大山。因而有一脉,干脆取名大幕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山们互生互长,相依相伴,间隙处,则形成大小不一,宽窄不一的沟谷岔坳。稍稍平坦一点的山岔山坳,就有人家驻扎,古今延绵,生生不息。他们姓朱,姓阮,姓李,姓宋,一时难以说完全。

黄沙铺镇的上坳村,就陷在山坳里。

初冬,木黄草凋,山风嚯嚯作响,空气中有股萧瑟的味道。我驾车行驶在逼仄的去往上坳的村路上,一大半路程几乎是在陡峭的坡道上弯曲上下。安全抵达上坳时,停车的刹那,直提着一颗心的同伴,长长地松了口气。

上坳村躺在草木与楠竹恣意生长的大山的怀抱里,静谧,安详,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经秋的大手掌一抚,有的植物依旧保持绿的本色,有的变黄,有的深红,有的棕,有的褐,团团簇簇,松松散散,各个占据一方,又相互交融,把人的眼染得五颜六色,心涂得五颜六色。石头灰黑,奇型怪状,成壁,成个,在山坡上随形适意地堆叠。村路穿家入户,新房老屋自然散落,多关门闭窗,偶见一两个年岁高的老者,倚在老屋前的一方暖阳下发呆。

上坳村到底有多老,就看紧靠大山的一栋坐南朝北的老屋了。老屋八字门楼,灰墙黛瓦,石头作础,火砖砌墙,四平八稳,占地四千平方米。门前有一方荷池,池边砌石板月台,雕栏画栅。池左右两边各置八方围杆墩一个。墩上树了五丈高的木杆上,据说当年,长期悬挂旌表和提灯,以示这家屋主的大富大贵和名望显赫。

跨过银磨的石门棂和门额,堂屋以屏风相隔,屋内是宽大的内庭和敞亮的天井,一重连着一重,一个天井望向一个天井,屋与屋之间有巷道串通,方便你来我往。整个建筑由祖堂、训育堂、书房、绣房、正房、厢房,仓库,天井组成,所有房间通风透亮。凿得四楞起线的石础上,格窗上,刻有寓意吉祥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极其奢华气泒。

站在这样一栋古宅前,我的眼前,仿佛有一部封建大家族的创业史在徐徐铺展。

公元1343年,宋明满、宋明富兄弟俩满怀信心举家从通羊石宕畈迁居进大山里,成为上坳的开山史祖。他们买田置地,安身立业,上下建房毗邻而居。

然而,在最初的几代,宋氏的迁徙之家门祚衰微,勉强维持生计。到了清康熙年间,即上屋太公宋象贤时代,迁徒之家的躯干开始显现出粗壮的模样。宋象贤早年丧父丧母,幼年生活清苦,与三叔相依为命。十五岁那年,自身清贫的三叔,资助他五升米作盘缠,他历尽艰辛,来到陕西板桥纸厂当徒工。初到陕西的宋象贤,吃苦耐劳,忠实肯干,很快深得纸厂顾主信任。某个冬日,雪深过膝,主人子亡,嘱宋象贤择地埋葬。宋象贤觅一方无积雪之地,却掘出一缸金银。厚道的他没私藏银两,当夜如数交给顾主。主人感动,翌日将所得金银悉数回馈,嘱宋象贤置业。

宋象贤有了本钱后,独自经营纸业,生意越做越大,二十年间竟建起了纸坊数十家,并积金万两,先后娶妻生子,并为长子世高捐得朝廷大学士之衔,一时成为板桥首富。

宋象贤年逾五旬后,妻杨氏思乡心切,屡次劝其携长子世高返乡安家落户。宋象贤欣然同意,雇船三艘,运载万两金银,自陕西板桥出发,回归故里。父子二人合计,于老屋之前分别扩建面五进三、面七进三豪宅各一幢。

我是带着景仰走入这栋房屋的。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寸垫脚石都是有故事的,浸润着孜孜以求的努力,对清贫说不的倔犟,以及前人对生活的美好期待。而宋象贤,这个从小生在大山长在大山里的苦孩子,血液里奔流的,早已不是听天由命,不是委屈求全,是敢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因而才十五岁,他仅凭三叔赠予的有限盘緾,就可以背井离乡,去外面闯荡。他应是想过,这一去,天高地远,前途未卜,会有凶险与失败的吧?在人生的征途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痛和磨难,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用实事证明,没有什么成为他的绊脚石,他只背负着三叔殷切的目光,驮着兴家创业,光大门楣的信念,翻山越岭,一路漂泊,去寻找心中的梦想。

在老屋里穿行,我的思绪扯不断。透过岁月望过去,这个离开几百年的老人,曾经历的苦痛,流过的血汗,获得的满足,变得可触可摸。我亦读懂了那迷恋故园挚爱家的情结,是那样的根深蒂固。他把这种情结,溶进每一片砖瓦和每一段木石里,甚至每一处绿苔,都承载着他的深情,在大山里熠熠生辉。

而今三百多年过去,这栋气宇非凡的房屋依然保存完好,目前已进入省级传统村落名录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