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父亲节，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关于那个倔老头的点点滴滴。这是一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却已经喊了他十六年“爸”的老人。

记得十六年前，还不认识他儿子时，就从媒人口中先听说了他，媒人对他的评价是：“勤俭苦做，不容易，不简单。”

上天终究是如了他的愿，他辛辛苦苦托媒人给他在外打拼的而立之年的儿子物色的对象，没几个月，我就成了他的儿媳妇。

这个老头就是我的公公，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的人，一个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儿女拉扯大的人。

十六年间，其实，跟他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因我们小两口平时都在县城上班，他一人独居在石门老家。每次，回婆家，几乎一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又会匆匆赶回县城。只有过年时，才会在家安心待上两三天。所以，对公公过去的了解，几乎全部是从老公的口中得知，现在呢，就是从少有的相处中感受到。对公公的记忆，像记得不太清晰的电影情节，都是片段式和拼凑式的。

记得十六年前的那个酷暑，订婚后的第三天，老公因工作需要，匆忙奔赴福建工作岗位。在他临走前，我半认真半调侃地对他说：“你出去了，这回我这准儿媳妇该怎样代替你孝敬你爸呀？”老公一再叮嘱我：“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忙自己的就好，老头不用你操心，几十年来，他一个人早就习惯了。况且，你也没接过门，没去过我家，他不会怪你的。”

九月开学后，我买了两条烟，称了几斤肉，来到车站，四处打听去石门的唯一一趟班车，之后托班车上的同村热心人带去了我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一点小小心意。

入秋很久后的一天中午，放学后回到家，我妈一脸欣喜地告诉我，上午，公公托石门的熟人带来了一大袋花生和几斤野猪肉。一向爱吃花生的我，喜出望外地打开袋子，看到了一颗颗饱满大粒、洗得看得见壳上纹路的花生，仔细一看，里面有好多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芽。心头突然一酸，因为刹那间就明白了媒人第一次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过的话：“几十年了，老人家忙完田里忙地里，忙完地里忙家里，又当爹来又当娘。每天都是队里第一个出工，最后一个收工的。可就是这样，几乎每年的花生和稻谷，都是队里最晚收到家里的。”

二零零九年农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和老公结婚的大喜之日。这个日子，是我们两人偷偷上街，在“算命一条街”找算命先生定下来的。

结婚那天，不巧老天突然变脸，气温骤降。二十八岁的我，突然要离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去到一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家，心情复杂得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当牵轿娘把我从车上牵下来，踏进房门，我看到了四周陌生的一切。那天，来来往往的人挤满了那个只有几平米的狭小房间，有前来贺喜的亲戚，有来看新娘子的四邻大人小孩。我在人来人往中，不停地挤着笑脸，耐心地给大家分糖，端茶。傍晚，热闹渐渐退去，才看清楚了那个坐在房间一角、穿着单薄朴素的老头，显然，他已经喝醉了，一直拉着另一个老人抹眼泪，好像说着：“这回终于值得了，这回死也瞑目了”之类的话。那个喝醉了抹眼泪的老头，就是公公。

结婚后的日子，对公公，我一直是恭恭敬敬的。虽说突然又要叫一个几乎陌生的人“爸”，有点难以出口，但每次见面时，我都会尽量自然地叫一声“爸，我们回来了”，分别时，我也会说：“爸，我们走啦！”公公本就是木讷的人，所以，他面对我的客气和恭敬，不仅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而且回应我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一个简单的“哦”字！

还记得第一次生他的气，是我们结婚两年后，年纪不小的我，肚子一直没有响动。那时还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老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和着急，相反，一心觉得委屈了我。因为当时家里只有三间祖上留下的老房子，只要我们回去了，住就成了老公最大的心病，于是老公一心筹划着赶紧做新房子。对于这样的决定，从内心上，我是并不赞同的，因为我心里考虑的首要问题是孩子，于当时捉襟见肘的我们，哪还有心思和余钱剩米再去顾及其它的事呢？可是，这想法，我只能默默地藏在心里。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公公看到老公似乎主意已定，竟然说了我认识他以后说得最多的一次话：“房子现在坚决不能做！我连孙子都没有，做什么房子？现在我都怕出门了，因为每次出门，别人问我几个孙子了，我都没话回。”因为是第一次看到平和木讷的公公那么激动，所以，我更是感觉到了那话的份量！那天，我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到村口，一路泪如雨下，顾不得当时已是黄昏，顾不得路边的山林里传来的声声鸦叫！后来，是大姑姐和老公赶来，一人拽一只手，把我拉回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理那个伤了我的心的老头。

之后一段时间，我用自己的方式与他对抗，再也不陪老公回去了，因为不想看到那个伤了我心的老头。就连最爱吃鸡蛋的我，碰都不碰他让老公带来的鸡蛋和任何东西。

直到这个一直以来把牛看得比命还金贵的老头，听到他儿子说我执意要去做试管，他竟然偷偷地把几头养了好多年的母牛、连同刚出生的小牛一起一次性低价出售给牛贩子。那一刻，我似乎才理解了他当初说那话时的苦心。

之后几年间，不论出于哪种原因，我都一直在默默努力，默默承受着一切我该承受和不该承受的。也算争气，我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给他生了个孙女，接着又如了他的愿，给他添了孙子。自从有了孙女孙子，队里人和亲戚们都说他的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他人前人后一直吹：“现在的阿俭我，再也不是当年的阿俭了！”

老头喜欢孙女孙子确实是真的，但一直不知道怎样表达对孙子们的爱也是真的。逢年过节，每次带孩子回去，他每次都是围着孩子叫“恒心恒心，子恒子恒，来哦，来哦，来给阿爹抱抱哟！”孩子们跟他相处得少，自然不太亲近，每次任我在一旁怎么哄怎么叫，孩子们都是跑得远远的，留下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孙子们的小小背影一直傻傻笑的他。

这几年，身体不错，心情不错的他，反倒是喜欢跟我们唱反调了。我们平时叮嘱不让他做的，他偏偏背着我们干，真是不折不扣的任性老小孩。

让他住我们刚建的新房，他说什么都不肯，就喜欢赖在三间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后来，老房子漏雨，他就自己偷偷买瓦，买材料，爬上屋顶自己一点点盖瓦，哪里漏了修哪里。这事不是邻居偷偷跟我们打电话，我们还蒙在鼓里。我们赶回去后，看到了坐在屋顶上盖瓦的他，老公气不打一处来，公公一抬手抹汗，瞬间成了大花猫，反倒把我们逗乐了。

除了“上房揭瓦”，他还进林砍竹，把自家山林里的多余竹子砍去卖，一根三元，他就那样一钻进林子就是一天。我们问他：“是不是缺零花钱了？”他说：“不缺，不缺，就是闲得慌！趁自己能动一下，就要减轻一下你们的负担。”

已经患冠心病多年，一天三顿药的他，这两年竟然偷偷重拾爱好，偷偷抽起了烟，烟瘾还挺大，一天一包半，我们开始也劝他不能抽，真的不能抽，可他，不是用沉默回应我们，就是一扭头不理我们了。我们彻底败下阵来，最后只能夫妻两人互相劝慰，随他了，都是七十五的老人了，黄土掩眉毛了，他哪样高兴就随他哪样！

听老公和姐姐们说，老头固执倔强的个性，一辈子都是这样！老公姊妹们每次逢年过节只要聚在一起，聊着聊着，话题就不知不觉转移到集体吐槽“讨伐”老头了！他们生气自己说服不了老头，每次说，现在这个家里，只有玲玲说的话对老头管用点。在我心里觉得，说得好听点，大家就是抬举我，说得不好听，他们就是想借我这个“外人”的嘴去得罪那个让他们奈何不了的老头。每次我都是打呵呵，因为我真的不信。

直到上次，老头又在家偷偷装了个二千元的净水器，为这事，他们父子间引起了矛盾，我从中调和，才改变了自己一直以来固有的认知。

这是距离两年前公公装净水器后的又一次变相上当。明明跟网上同品牌的三五百元的净水器，因为上门推销的商家胡吹猛吹：“喝了这净化机净化后的水，可以治病，可以强身健体……”

一向节俭的老头心动了，而且商家还利用老人爱占便宜的心理，送了一大堆廉价不实用的附赠品，老头更是一股脑地把私房钱掏出来了。

事后，赶回去的老公把公公凶了一顿，公公怎会服气？于是，可想而知，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就这样，老公气呼呼地回到县城，气一直未消，等我好心劝解他，他反倒数落我，说每次尽是我当老好人，说这次如果不让老头长点记性，下次还不得瞒着我们上几大的当，捅几大的娄子？无奈，我只好拨通了公公的电话，我说：“老爸，你把你儿子气坏了，以后，你有什么事怕你牛脾气的儿子，你就可以跟我商量一下！”电话那头，他说：“我不怕他，就怕你生气。这次就算我错了，我就错这一回了……”挂下电话，我的心酸酸的，心头暖暖的！

我知道，这么多年，不知不觉间，公公早已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了。在他心中，也许我早已超越了他亲生的儿女。

回顾结婚这么多年来，我们夫妻两人白手起家，全靠两人默默努力奋斗，几乎都是两人咬牙扛下家里家外所有的大事小事，年迈忠厚的的公公，帮扶我们的，似乎真的是微乎其微！不过，在我们心中，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的最大使命是保持身体健康，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和福气。

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我心间全被温暖和幸福填满！

我的倔老头，今生有缘叫您“爸”，真好！

作者简介：杨玲玲，通羊四小教师，一个跟小学生打了二十四年交道的80后女教师。平时喜欢美食、交友和看书。她始终坚信：“生活不止柴米油盐，还应有诗和远方”。读书，让她的心灵有了舒展自由和栖息的地方。除了看书，动笔把生活中的点滴真实感受记录下来也是她的业余爱好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