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涌

一条大河波浪涌

孔帆升

通山山多雨水充沛,幕阜山山脉孕育了通羊河、厦铺河、横石河、燕厦河、黄沙河,五条河聚数百条山溪由西向东,交融汇合成碧波荡漾的洋洋11万亩,17.3亿立方的大水域。家乡人过去称之为“大河”。1958年开始,用了八年时间人工筑坝,1966年,河在富池口嘎然顿住,变成水库,有了个俗名叫富水水库,叫到现在叫成全国闻名的富水湖。如今人们看到富水湖,多半是闲适愉悦的,充满向往的。当初可不是的!它贮了一湖的辛酸,委屈,苦楚与悲痛。尽管姓富,但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它是名实不符的。

1 一地农人

一时间,大坝斩断了曾有的辉煌与风光,湖泊泛涌起的是满满的忧愁。怨声、哭声、吵声,伴着呜咽水声风声,拉开了贫困与扶贫的大幕,这幕剧一演就艰辛地演了半个世纪。

那一幕不堪回首,却令人难忘。许多年里,库区人到哪都直不起腰,一个穷字压得数十万人抬不起头。如今八十来岁的人对人说起从前,仍是嗟叹不已。一夜之间,大量良田、美宅、山林被淹,“许多家俱什物来不及收捡,就在大水里一浪起上一浪起下。”伤心无奈的人一步三回头,携老扶幼移居异地他乡。

“小汉口”、“鱼米之乡”的佳誉,变为沉甸甸的“穷区、库区”。仁厚勤劳的农人迷茫了,有力往哪使?有劲派何用场?未来日子怎么过?谁也说不清。大家伙只好互相安慰,到一境行一境。无论是在荒山上,在石头缝里,还是在光光的河边,他们靠微薄的移民费,从搭茅棚、垒石头房开始,进入全新的、需要付出更强劳动强度的生活。西垅村有一户移居了六回,先后做土坯房五次,有三回是涨水垮了房。至今还健在的老徐说起过去苦,给我举了个例:“为赶工,头天晚上磨好刀,黑清早砍担柴回家,人家才起床。每年开荒种苕,可挖四百来担,红苕供人吃也供猪吃。”老屋村有个现年七十多岁的老人,一辈子开荒种桔种地,挖坏几十把锄头,砍坏几十把刀,至今满手是茧。

后靠到高山上的人,无田、少地,逢天干还缺水,靠开荒种红苕与玉米过日子,能吃上散发气味的红糙米饭,就算有口福了。隔河渡水的地方,一到粮食指标下来,壮劳力必起早贪黑,披着月色与露水走十几里山路,下山赶船,到粮站排队购粮。顾不上歇中,又匆匆返回,这样顶着风雨或烈日,气喘如牛、脚跟打颤、蚂蚁运物般,苦则苦唉,却是莫大的满足。有粮挑,每天这么累也值呀。问题是一年也挑不了几回,隔三差五才吃得着救济!这样为肚子忧愁的日子,怎不令人怀念当初呢。当年可是“随便丢下几粒种子,就能长出人高的杆子,撒下一个网兜,就可捞起几条鲜活的鱼。都是宽田大畈,一户每年能打四五十担谷”。

也有发懒筋的,倒是安逸了,有了理由东逛西游伸手要。挂在嘴里的是“坐着吃、睡着想、没得吃,找共产党”。某村有位外号“张吵筋”的,虽没读书,却善作四言八句表达不满,很是令当地书记头痛。他说供应粮少:“人命贱如狗,一天四两九,喂不饱个麻雀肚。”

我还记得长辈时有感叹:狗急跳墙,人逼悬梁。是呀,人到穷时无路走,人到急时无畏惧。有人炸鱼炸断了手脚,有人捕鱼葬身于鱼腹,有人开荒烧山烧进了地狱。也有动着歪心思,打国家主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几个生活在白岩高山上的农民,私刻大队公章,假冒大队干部,上县有关部门要扶持。他们还真搞通了部门,要到扶贫款,钱基本上就花在了往返县乡吃住花销之上了。还算他们有点良心,留了一点小钱打上一两口水井,以此交差。他们的行径自然会引起村人鄙夷,要知道祖上都是本份忠厚人哪,祖人传教“闹人药不吃、犯法事不干”的呀,为何就干下这事体哩?

情非得已呀!上世纪未,我在乡村里还见到不少一辈子打单身的男人。他们不呆不傻不懒、不跛不瞎不丑,就是找不到一个哪怕差一点的伴!穷哪还有廉耻与尊严,哪还有基本的保障?富水湖啊,对自己亲爱儿女,竟是那样的无奈与无情!

2 一伙干部

农民苦,基层干部呢?不仅清苦,而且里外不是人。一位大队民兵连长有一定工作能力,可是四十好几了还讨不上老婆,时刻想甩手不干。当时工作十分的繁重,找不到合适人干,区长苦劝他为大家着想,他摊着双手说,做着光光如也的姿势说:“我白天锅里没煮的,晚上身子没‘杵’的,有个么意思?”。一语塞住仁厚的区长,只得自己从工资里拿出钱周济他,才挽留住这位干部磨洋工。这样辛酸的笑话,每一个地方都有,权当工作之余的聊资,可有谁真正能笑得出来呢?

不能给百姓造福,干的净是一蛮三分理的工作,这哪是人做的事!不少人这么私底下叹怨,可还得天天得罪人。开会呀,摸查呀,集资呀,派工呀,结扎引产呀,催提留款呀,哪一桩都会令人抵触,哪一天都处在重重矛盾当中。“动不动,三分钟;再不动,风卷风。”赶鸭子上架般要求农民上山垦荒、打垱、栽桔,发展多种经济作物,甚至像“土匪”一样收提留搞计划生育“牵过猪,赶过羊”,搬过农家仅有的家具什物,无奈地扣过农民赖以度日的可怜的粮补。有的被人称为“催命鬼”,有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人骂过,干部身心上都留有或多或少或轻或重的伤痕。因为家园淹没,群众常把气撒在身边的干部身上,干部受了窝囊气,还得向敢于较真的群众磕头作揖。三农问题在库区尤为严重,只不过这里乡风淳朴,大家伙都通情达理,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命,才比较风平浪静。

基层干部最愿意做的还是为百姓做好事。风雨里来去,累点苦点图个好口碑。其时,干群真的是打成一片,卷起裤脚,戴上斗笠草帽,一样的土巴佬。同样每天面对着“住在岸边无水吃,望着电站照油灯,淹了良田啃苕丝的穷苦。”交通的阻隔,使他们下乡只能搭上木船、机船,随时有遇风暴的危险。船至对岸,还得徒步登山,远的要走上十几里山路。在那样的条件下,他们把大量的果苗送到一间间茅舍门口,把技术资料发到农民手中,还手把手教嫁接与柑桔防治技术,许多人在深夜里不得不摸黑赶路,摸黑过河。当每一个桔农享受着桔橙带来的种种好处之后,他们又编顺口溜颂党恩:“靠柑桔吃粮,靠柑桔进学堂,靠柑桔娶新娘,靠柑桔盖新房。”斯人早远去,老百姓在内心里还是由衷地感激扶贫干部,念叨他们“吃碰饭(工作太忙走到哪碰到谁家开饭就凑合吃点便饭),睡挤床(工作不分白天黑夜,常常与百姓挤在一间床上合衣而眠),雨伞上面晒衣裳(替洗衣服随身带)”。念叨原通山县委书记刘绍熙,深入家家户户走访,形成《五万人民齐哭泣》的调查报告,痛哭着向地委、省及中央有关部门汇报库民贫困的情景。忘不了张体学老省长,忘不了华中农业大学的章文才、邓必贵、罗静等专家,忘不了身边许多不知名的扶贫干部。

3 一生感念

改革开放后,尤其是近十年,中央大量的惠民政策象春风般吹拂着每一片土地,富水湖也受到了额外亲睐。南北两岸有了黑色油渣路、水泥路,有雄伟的大桥架通环湖交通网。向晚苦等船来渡的情形已一去不复返,如今坐船多半不是为了交通,而是运货,或带着闲适心情,欣赏河上风光,或打渔或嬉水。船舶湖心岛,任晚风习习,轻掠头面,再炎热的天气也令人神清气爽,清凉安适。富河人家实现了村村通路、通电、通水、通电信,村容和民宅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观。孩子上学免费了,大家养老与看病不用愁了,还有各种补贴。如今最念叨党和政府的,恰恰是当年受苦受累的老人们,走过漫长人生,晚景美好,享上清福了,他们发自内心赞叹时代,赞叹领路人。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见过日本人,见过国民党,哪个有共产党这么为百姓着想!”

富水湖终于挂上国家牌子,成为湿地公园。人们户外远足,吸氧,垂钓,体验岛屿上的生活,在水乡里徜徉,脸上的笑容比河上泛起的清波还清新!在投入大量资金改善生态环境,打造旅游品牌的大势下,富水湖再度成为外人羡慕的乐园与休闲度假之地。隐水洞吸引八方来客,水上乐园一家家兴起,地道的土菜与枇杷、麻饼、清水鱼,馋得人挪不开步。湖上荡漾,但见白鹭绕村,苇芦拂舟,碧波上贴着如画的五指山与牛鼻孔,桔鱼收丰收的集市美得心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这承载太多德泽的沃土,在吸纳天地精灵的长长岁月里,正像长江、黄河、北海、饵海一样声名远播。

美景近在咫尺,又是故乡,我自然是一次次去饱览山光水色,顺便托物寄思。

一个秋日午后,友人驾汽艇载我以飞翔的状态在湖上掠过。故地重游,身体舒展在流畅的时空,心也随之飞扬起来。

在平静的大坝歇足,漫步,似与沉默的父兄并肩。温馨,宁静,心是相通的。我迟到的崇敬、我的虔诚,能否借一脉无尘的山水表达?大坝无言。经千锤万击,车碾人踏,仍保持山般的缄默。

父兄们是受苦的一代,奉献的一代,牺牲的一代,让人永远铭记与感怀的一代。他们来世上一遭,就是来忍耐的,来背负的,来承受压力的,来付出的。沉默的父老乡亲如坝,任心湖涨落,仍坚守责任之堤,把沉默与承受留给自己,把风光如画呈给岸。在他们并不丰富的生活中,有汽艇箭一样划破碧波,伴着轻灵的笑声,把水鼓动起欢涌之花;有轻舟闲渡,把微风谱进细波里,弹给鱼儿听;有成对的白鹭与野鸭子,似蜻蜒点莲般戏水;有汹涌之夏,泛黄的浊流撒着野一路狂奔,想粉身碎骨冲进长江。无论何种境况,父兄们自始至终如坝一样,拓展人的视野,蕴含水的能量,映照日月星晨,成就一条碧波荡漾的湖,无论四季交替,都恪守沉静坚韧。

大坝巍然,却在明示我,沉静是道靠心品尝的风景,沉静的东西是富有内涵的,也是最有生命力的。

编辑:葛素文 责编:徐微 编审:乐有钦

(作者:孔帆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