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绪雍|父爱的荫蔽





父亲病了。

晚上11点多,父亲突然高烧,两颊潮红,呼吸也较为急促。毕竟八十三岁的老人了,马虎不得,当夜就送到医院挂了急诊,体温38.6℃,血象正常。医生开了点滴,一直挂到凌晨5点。父亲说,好了许多,回家再躺会肯定没事,耽搁不了洋洋的喜宴呢。那刚褪烧的脸庞,完全没有了病痛带来的苦楚,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欢喜和幸福。

父亲说的喜宴,是三弟女儿的升学宴。刚满18周岁的侄女,在美国读一年高中后,参加当地的高考,如愿地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学----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这的确是我家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于是,三弟一家特地从武汉赶回通山,一是禀告先祖,感恩先祖的恩泽。二是一大家子也借此一聚,庆贺一番。其实,这也是顺从父亲的旨意。我家大凡升学、婚嫁、添丁诸等大事,父亲都要我们慎重其事地回老家祖祠禀告先祖,感恩先祖的英德,祈求先祖的庇佑。

侄女越洋高中金榜题名,父亲就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得知车子能直达石林老家,父亲不顾年迈,硬要跟随一道前往。县城与老家石林,隔山隔水,父亲腿脚又不太方便,算来已有将近十年没有回去过了。就是我添孙子,他老人家也未曾移步,这次可足见父亲的兴致和决心。

虽说车子能够直达,但因老家门前的和平大桥正在建设当中,回老家,只能是弯道富有,再取道礼湖,然后沿正在修建的南山绕湖公路回走几公里才能抵达。路途无形拉远,加之一半是原来的乡村老路,一半是正在建设的土坯路,崎岖不平,一路的颠簸可想而知。而九月的正午,“秋阳力尚刚”,丝毫不弱于盛夏的热情。父亲说受不了车上的空调,所以,只能放下车窗玻璃任由骄阳和闷热相随了。

车子直抵祖祠。在祖宗的牌位前,我们忙着给先祖焚香、祭酒、烧纸。然后,虔诚地跪成一排给先祖磕头。父亲毕恭毕敬站立在我们的前方,面对书写着祖宗名讳的一座座木质牌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虽然我听不太清楚父亲的言语,但我却知道父亲所说的大意。父亲背对着我们,看不清面部的表情,但我知道父亲脸上一定漾溢着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此情此景,恰似三十七年前我考上中专,父亲带我来告祖的情形的再现。

我是父母的长子,三兄弟的老大,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其时父亲在县城工作,我们跟着母亲在乡下,当时家里困难,没有劳力,我自小就跟着母亲在田里地里劳作。上初中时,寒暑假参加生产队劳动,给我记的工分就是和妇女一样高的档次。我记得,那时初中升高中,是由生产大队推荐的,因为家里缺劳力,而我又是种地的一把好手,于是队里就要我回家务农,说有个初中种个田的还是新型农民呢。

父亲知道后,急忙从县城赶了回来,求爹爹告奶奶,队里好多人都不理解,人长树大,不种田种地,也得学个砖匠木匠嘛,非要读什么书,还要众人养呀。父亲说,伢崽是好长,其实年龄还小,正长身体呢。最后,父亲找了公社一个熟络的领导,才让我上了高中。两年后,正赶上国家出台的高考政策,我有幸参加了人生第一次高考,结果名落孙山。当时心灰意冷的我,没了复读的斗志,特别是每次看到队里分粮食,人家用箩担挑而我家只是用篮子提的时候,我继续读书的念头就彻底浇灭了。

对此,父亲心急如焚,狠狠地吼了我一通:必须复读,多读点书总是没错的。父亲亲自联系了学校,拜访了老师,交了复读费。父亲还默默地向主管局提出了调动的申请,不久,就从环境优越的县城粮库调到离家最近的基层粮站工作。其良苦用心,无非就是想照顾一下家庭,让我们兄弟好好读书啊。


GROWTH

成长




父亲的决断,让懵懵懂懂又稍明事理的我别无选择。加之老师的鼓励,身边同学的奋发,我似乎也想明白了许多。于是,我安下了心,重又捧起了课本,就象自己侍弄庄稼一样认真耕耘着全部的课业。第二年高考,居然考上了省中专,虽不理想,但知足了。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比我还高兴,兴奋地搓着手,就像自己中举一样,满脸的愉悦如花儿一样绽放。那天清晨,父亲买了鞭炮、香和纸,带上我,来到老家,着实地给祖宗磕了几个响头。

不知是我这个老大带了个好头,还是父亲管教得法的因果回报,亦或先祖的庇佑,后来二弟,三弟都相继考上了大学。在父亲的单位,在我们老家,一时被传为佳话,纷纷说我家的祖坟葬在了风水宝地。那时大中专毕业生国家是包分配工作的,于是,毕业后我们都顺利地分配到较好的单位工作。当看到许多父母为子女的户口、工作而跑上蹿下焦头烂额之时,父亲却满是自豪地说:“几个孩子的工作,没让我操半点心思!”

感谢父亲,赐予了我们智慧,也赐予了我们重塑自我的机缘。尝到读书甜头的我们,尤其是两个弟弟,在工作中,一直没有丢掉学习的习惯,工作之余,继续通过自学、参加培训等途径学到了更多知识取得了更高的学历。二弟早是一所高校的教授,三弟拿到的高级建筑师、高级会计师、审计师等等证件是一摞一摞,凭着扎实的学问,拼进了武汉一家大型国企的领导层级。以至于,那年族中修编族谱,父亲非要他们捐款5000元,好撰写“赞文”上宗谱留名呢。


父亲不相信神鬼,但父亲说,人的灵魂是永存的,那逝去的先祖的英灵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地陪伴和呵护着我们后人。面对着眼前一位位熟悉和不熟悉的先祖的魂灵,父亲更是诚惶诚恐,内心十分虔诚。当等到父亲完成自认为必须完成的一系列禀告程式后,我们长跪于地的膝盖已经有些麻木了。而父亲则像是一位刚刚向长官汇报完战绩而受到嘉奖的将士,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他颤颤巍巍地转身、挪步,努力地将佝偻的身子拉直一点,然后,又像一位神武的指挥官,一挥手:“走,去祖坟山!”

父亲俨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饿肚饥肠,忘记了烈日当空,甚至忘记了自已已是一个耄耋老人。于是,我们搀扶着父亲,向那座长眠着爷爷、奶奶,还有母亲的祖坟山踽踽而行。

父亲一生不羡慕人家的钱财,不仰慕人家的权贵,单单看重人家子弟出落得会读书明事理。在我们不大的族中,我是通过高考走出山里的第一人,而侄女又是族中通过高考走出国门的第一人。一代一个飞跃,无疑极大地满足了父亲仅仅崇尚读书那种偏执而略带虚荣的心。父亲表象里的骄傲和自豪是发自心底难以自抑的!

侄女是优秀的。这种优秀不仅仅是她在读书方面各门功课的全面发展和拔尖,更表现在她的纯真率直独立和随和,懂得自律,懂得感恩和孝道。表现在她的天真烂漫和灵动,以及对音乐、历史和文学的热爱和感悟。这种优秀深深刺激着父亲日益衰亡的神经,无不让他感受到余生的快乐和幸福。我知道,父亲一直都期冀着自已的子孙能读懂并延续他对读书的热爱和敬畏。



HO

ME


一天的光阴在劳累和疲倦中悄然而过,父亲更是在幸福和自豪的裹挟下不能自已。晚上,当我们大快朵颐狼吞虎咽的时候,父亲只能躺在床上喃喃自语,老了,不中用了。这时候我们才想起来,父亲已是一天没吃东西了。但不曾想,父亲却因此而累病了。

第二天,父亲努力了几次想下床活动,终因虚弱而未能成功,侄女的喜宴父亲只能是抱憾缺席了。但父亲说,比吃什么都开心。他说,不用你们担心,我没啥大病,歇几天就好。

父亲边说边情不自禁将眼光投向窗外。目光极处,是院外那颗古老的银杏树,好大的一棵树,大树的浓荫倾泻下来,正氤氲着树下的子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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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绪雍,网名森林一叶。通山县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北省咸宁市通山县粮食局。任过会计、企业经理、办公室主任、副局长等职。工作之余,以阅读、码字为乐事,偶有 “小豆腐块”在媒体发表。



云 上 通 山

编 辑:徐 微

编 审:唐尚伟

监 制:方 雷

总监制:阮胜利



(作者:林绪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