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木|县长钓鱼(短篇小说)

县长在钓鱼。最先发现县长在钓鱼的是唐坳村村长的老婆夏荷花。

荷花那天提着篮子到河边菜地去摘菜,走到地边就发现一个人坐在那里钓鱼。荷花感到奇怪,心想这人真是有味,怎么跑到这儿来钓鱼?这里根本没有鱼啊。

钓鱼人坐的位置刚好是化工厂污水入河出口的位置。

荷花看见那钓鱼人头戴白色旅行帽,帽沿压得低低的,坐在小帆布椅上,手举渔杆,眼睛盯着河水。那人的渔杆很漂亮,殷红色。荷花没见过这种渔杆,估计这渔杆很贵。荷花想:渔杆再漂亮又怎样?能在这里钓到鱼真算你狠。

荷花一边摘菜,一边不时扭头去看那人,感觉那人似乎很忙,时刻接手机,一菜篮工夫他接了十几个电话,像是在开电话会。荷花摘好菜见那人还坐在那里,估计这人肯定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不忍心就走到那人身后,说:同志哎,这里钓不到鱼的,河水污染了,有鬼的鱼哦,要钓得去上游,别人都是到上游去钓的。

钓鱼人回过头来说:没有鱼?我才不信呢。

荷花见他不听劝,懒说得了,觉得这人有点傻,说也无益。

荷花回去跟老公说了,村长听了一笑,也不在意,说那肯定是个傻子。

荷花一边拣菜一边看当地新闻,看见县长在电视里作报告,突然想到河边的钓鱼人很像县长。她对老公说:哎——河边钓鱼的好像是县长呢,一个相。

村长正扑在小桌上填精准扶贫表格,抬头看老婆一眼,说:瞎扯蛋,县长?县长忙死,哪有闲工夫跑到这里来钓鱼?世上像的人多了,肯定是你看走了眼。

荷花越看电视越相信自己的眼力,坚信河边的就是县长。她也不和老公再争,又去河边看。她走到河边,钓鱼人还在那儿,还是坐在那里接电话。荷花走近了说:没钓着吧?我说没鱼,你还不信。

那人回过头来笑着说:会钓到的,只是要时间。

那人回头说话的时候,荷花看清楚了,钓鱼人的确是县长。县长戴金边眼镜,斯文相。荷花毕竟是村干部的老婆,见过世面,很稳重,没有失声叫出来,而是悄悄地回去告诉老公。

村长还是不信,打死他也不相信县长会来这儿钓鱼,但又怕是真的,万一真是县长,事情就复杂了。于是,他放下笔来到了河边。他走近一看,真是县长。他叫道:柯县长,您怎么跑到这里来钓鱼了?

柯县长站起来,说:呵呵,王村长,你这里还真的没有鱼可钓。

王村长说:县长大人哎,这里哪有鱼哦,河面一层白泡泡,河水墨黑,鱼活得了?县长,走走走,到屋里去,中午我们喝两杯。

柯县长说:王村长,中午我是准备到你屋里去吃的,想钓两条鱼下酒,可惜连一片鱼鳞都没钓到,无功不受禄啊。

王村长连忙提起县长的帆布小椅,县长自家提着鱼杆,一边走一边收渔杆。

柯县长一进门就对荷花开玩笑说:村长夫人眼睛真大啊,连我都不认识了,也不叫我。

荷花笑着说:县长哎,哪个敢认哦?哪个相信县长大人跑到这里来钓鱼?

嗯。不过荷花嫂是好人,好人一个哪。柯县长向荷花伸出大拇指,表示赞佩。县长是夸荷花有善良的心。

县长和荷花打了一阵子哈哈,就和王村长说起稚水河治理的事,荷花立马进厨房忙中午饭去了。

柯县长说:老王啊,你我都是稚水河的河长,治理稚水河是我们的任务哦。

王村长说:我就晓得县长不是来钓鱼的,您哪来的闲工夫。您来了正好,我从县里开会回来后就沿稚水河走了一圈,基本情况摸清楚了,现在向您汇报。王村长接着说:稚水河情况基本是好的,上游几座矿山都停了,除了村庄生活一些排污,现在主要问题是化工厂的废水污染,也就是您钓鱼位置的那家化工厂。这家化工厂是上届村委会领导批准的,原先是想招商引资给村里和群众搞点收入,后来村民干部都感到招错了,化工厂对唐坳村百害无益。黑烟滚滚不说,每天异味难闻,臭臭的说不出是么味道。村里找了化工厂老板说了好多次,叫他污水处理,他根本不听我们的。这老板是唐坳村的上门女婿,当年在外地开工厂娶了打工的唐家女,他老丈人是上届的村干部,仗着家族势力根本不理我们。我们向上级汇报了,环保局也来了人,作了处罚。老板狡猾得很,像泥鳅,一捉一溜,有时根本不露面。上面来人就停工,走了又继续生产,软对抗,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柯县长,不瞒您说,我准备带领村民去封他们的门,可又怕影响搞大了对县里不好,我们真是老虎咬破蓑衣——无法下口。

王村长像小孩见到了娘,“噼里啪啦”一阵子竹筒倒豆,把知道的想说的都说了,说得潽涎喷水,柯县长听了很有点动容。他说:老王,你说的情况我基本清楚,我今日来就是为这事,想具体摸清情况,与你商量一点办法。这个化工厂不解决好,稚水河就根本治理不好。

荷花端菜出来,见他们头对头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接头,表情严肃,轻声细语,柯县长说着什么,老公连连点头。荷花见他们搞得神秘兮兮的也不敢问,猜想一定是在策划稚水河治污的事。她把菜往桌上一放,对老公说:少说点工作上的事,人家县长好不容易来轻松休闲一下,你又给别人添睹。

柯县长对王村长说:老王啊,你在屋里肯定是二把手,跟我一样,惧内!

王村长正想着县长刚才谋划的计划,听县长这么一说,一时不知怎么回话,摸着头哈哈傻笑,嘴里答非所问说:还好,还好。

稚水河是境内五大河流之一,全长五十多公里,流经三个乡镇,是全县最大、最重的一条河流,县城饮用水的水源地。自打建立河湖库长管理制,柯县长就亲自管了这条河。

柯县长走了一会儿,县长钓鱼的事就传了出去,而且传得神乎其神。县长的影响力就是大,化工厂当天就停了工,一停还是一个星期。

村民欢呼雀跃,夸县长来得好,盼他天天来钓鱼。但是,村里在化工厂打工的阿狗说:晓得个屁!县长到这里来钓鱼厂里就不生产了?根本不是那回事,这几日厂里缺原材料,停工待料,没得原材料生产个屁!

果然是他说的,化工厂过了几日又开工了。

过了两个星期,柯县长按照王村长的电话又来钓鱼了,而且带来了乡长。于是,县、乡、村三级兼河湖库长的并排坐在河边,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

县长还是那根殷红色的渔杆,乡长的渔杆是黑色的,王村长没买渔杆,剁了根两人长的堤竹当渔杆,堤竹泛绿色。他们三人往那一坐,立刻引来许多人围观。人们你一言我一句纷纷议论污染的事,有的责怪政府处置不得力,有的骂化工厂老板的娘,粗话说得很难听。这些人说的骂的是说给县长和乡长听的。当然,更多的是说给化工厂那个大肚子董事长兼总经理听的。无欲则刚,村民才不怕你什么董,什么总,不到你厂里打工赚钱,你能奈我何?

董事长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人群后,听别人七言八语,脸一阵白来一阵红,感到很不自在,人们的眼光和言语就像无数条皮鞭抽得脸痛,打得耳痛。后来,他挤进来去拉县长。他对县长说:我的柯大县长哎,到厂里去,有事好说啰。

柯县长站起来把眼镜往上一推,说:好,去你的厂部。

乡长忙着去收渔杆,然后跟在县长屁股后头。王村长把手中的竹竿看了看,不知想到什么,没把竹竿丢进河里,而是往河边一插,那根堤竹竹梢直摇晃。村民看清了,村长的渔杆根本没系渔线,空杆一根。王村长转过身来笑着对村民说:任务完成了,都回去做事吧。

王村长的笑很有意味。


随县长一起进厂的还有环保局和住建局等责任部门的领导,他们早在村长家候着。看来柯县长早就安排好了,三人去钓鱼就是钓化工厂老板出来。

接近中午,县长和一帮领导出了厂。柯县长对送到大门口的董事长说:许总,你按你说的赶紧搞,我过些时日还要来钓鱼的。到时再钓不到鱼,你脱不了我的壳。

脱不了壳是本地话,意思是无法交待。

从陪钓到从厂里出来,廖乡长打心眼里佩服柯县长。在回县的车上,廖乡长对柯县长说:你这办法绝,猪尿泡打人——不痛不痒,难过。县长是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钓鱼,好!钓得一河清水水长流。

柯县长说:我的乡长啊,有些事是要多想些办法,具体情况具体对待。行政罚款行不行?行,但不罚得老板倾家荡产,他们无所谓。封门行不?也行,可封不住老板投机取巧的心,没有用,他不在这里搞,就到别地方搞,一样污染。只有让他们感到耻辱,无地自容,认识上去了,自己主动整改才是正道。

廖乡长感到这个博士县长很人性化,工作思路和方法跟别人不一样。他在回味县长所作所为的同时,想到自己还有任务,稚水河支流上有几家小石英砂加工厂该怎么去做工作,也去钓鱼?

后来,廖乡长真的学柯县长,到石英砂加工厂的河边去钓鱼。可是,他不仅没有钓来石英砂加工厂老板整改,却钓来一身腥。有人状告廖乡长钓鱼是假,是做秀,是为污染企业打掩护,他在那里钓鱼说明河水没有污染,最终是想钓老板的钱财。这一告,弄得廖乡长土灰土脸上下不是人,一阵子忙着给县委县纪委作解释才平息了风波。后来,那几家石英砂加工厂在县政府强硬措施下全部停了产,彻底解决了污染源问题。

有一次廖乡长和乡书记说笑,说到县长钓鱼,他说人与人就是不一样,不服不行,人家就是当大官的料。

柯县长第三次到唐坳村来钓鱼是秋天的一个星期天。秋高气爽,层林尽染,河边一派自然好风光。

柯县长一个人来的,这次是真的来钓鱼。两副钓竿,鱼料箱盒,小帆布椅,车后背箱还有海杆、遮阳伞,一应俱全,真正钓鱼人的行头。

柯县长手提渔具来到往日钓鱼的位置,看见有四五个人坐在那里下了竿,河对岸一字排开有上十人也在钓鱼。他问一个人:钓到鱼了吗?

那人没回头,眼睛盯着水面上的浮标,说:不好钓,尽是“小麻沟”吃蚯蚓,换不赢。

那人说的“小麻沟”是稚水河特有的一个鱼种。这种鱼浑身麻点,肉嫩味鲜。当地传统做法是把“小麻沟”用油一炸炒辣椒,宴酒下饭。如果鱼笼装得多,一天吃不完,就掐了鱼肚,挤出肚杂,然后用盐一腌晒干,留到冬天吃火锅,“小麻沟”配上干辣椒皮、干笋、油干、几片腊肉,炖得滚滚咆,那味道美得无法说。“小麻沟”长不大,最长的一手掌,大多是指头长。稚水河未污染前,“小麻沟”很多,长年成群结队上游争水。污染后,很难见到“小麻沟”。“小麻沟”的出现,说明稚水河污水治理有成效。

柯县长没有急于坐下下竿,而是四处看了看。他看见原先化工厂的出水口还有水出,流出的水和河水颜色差不多,他知道化工厂做了污水过滤池。

柯县长选了一处坐下,得知“小麻沟”多,便从箱盒里抓了几把什么粉往面前的水里一撒,然后拿了一支短竿,线长两米。他不用蚯蚓,而用拖饵。过了片刻,浮漂在动,就有鱼上了钩,轻轻一提,一只“小麻沟”上来了。柯县长好手艺,频频起竿,一提一只,全是一模一样大小一色的“小麻沟”,个把小时水桶里就有几斤鱼了。

旁边钓鱼的看见柯县长时刻起竿抛竿,十分忙碌,很是好奇,纷纷停竿过来观看。有个人还从柯县长的料盒里抓一点粉甩到自己的钓位,但只见河面冒泡,“小麻沟”就是不上钩,钓的还是偶尔路过的小“游鲹”。他们服了柯县长,说他是钓鱼大师,稚水河的鱼是他养的。柯县长听了笑,不说话。心里想:钓鱼高手?想当年在大学读书时,那还真是高手呢。校钓鱼协会会长,市钓鱼比赛几届冠军,那可不是吹牛皮的。

柯县长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钓鱼。

中午时分,柯县长提着鱼去了王村长家,进门就喊道:荷花嫂,中午有鱼吃啰。

……

一传十,十传百,稚水河好钓鱼的消息传遍了县城。于是,星期六星期天休息日,成群结队的人来唐坳村钓鱼。唐坳村离县城不到十公里,骑自行车不要半小时,更多的是开车来,油门一踩就到了,来晚了王氏祠堂门前的广场都找不到车位。

钓鱼的人多了就有商机,最先抓住商机的是王村长。他把自家临路的一面墙拆了,做了货架,买了冰柜,卖些烟酒副食,堂前摆了四张大桌,开了唐坳村第一家农家乐,取名为“荷花土菜馆”。从此,荷花嫂忙进忙出忙个不停,人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几桌人吃饭,很有点收入进账。

最聪明的还数化工厂的大肚子许总,大手脚。他租赁了王氏祠堂做餐馆,经营清一色的稚水河“河鲜”系列地方菜,来吃饭喝酒的不光是钓鱼的人。一进五重的王氏祠堂摆了五十桌,天天几乎暴满,日进斗金,盆满钵满,肥得流油。在餐馆做事打工的全是唐坳村留守的大婶们和媳妇崽,一个人一个月能领二三千元的工资。现在村里说起许总,村里人都翘起大拇指说大肚子是好人。

许总念柯县长的好,处置了化工厂,化工厂彻底息了业,一心经营他的餐馆。他在柯县长钓鱼的位置做了一座不大的四角亭,两柱在水,两柱在岸,飞檐翘角,古香古色,为稚水河添了一景。他开始想取亭名字为“县长钓鱼台”,廖乡长敏感,坚决不同意,说这玩笑开不得,开大了。廖乡长叫乡文化馆的秀才站长拟了几个亭名,然后去找柯县长拍板,据说柯县长在“钓月亭”三个字上画了圈。于是,这座亭就叫“钓月亭”,文雅,很有点诗意。

关于县长钓鱼的故事有多个版本,去的时间和次数有所出入,情节大致相同。县一家民间诗社有百名会员,建有一个微信群,十分热闹。群主便以“县长钓鱼”为题让诗人们吟诗作对,后来做了一期专辑。专辑采用了二十四首古格律诗词,十二幅对联。联很工整,诗词良莠不齐。专辑做得很漂亮,有稚水河风光照片,还配了古筝乐曲,只差柯县长钓鱼的照片。专辑一出,很有些点击量,影响颇大。但不知为何,仅仅只晒了抽一根烟的工夫就删除了,换成了当地山歌协会女会员唱山歌的视频。视频中那个唱山歌的女子穿红戴绿,唱出的声音像闺女崽,尖声高调,委婉动听。这女会员怎么看都像荷花嫂,别人说就是“荷花土菜馆”的夏荷花。荷花嫂唱道:

对面山上一棵槐,

姐在绣楼望郎来,

娘问女子看什么?

姐看槐花几时开。

……

(本文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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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木,原名王运木,祖籍湖北汉阳县,湖北省作协会员,咸宁市原作协副主席,现居通山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在《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当代作家》《小说界》《小说月刊》《青年作家》《中国文学》等几十家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微型小说集《没有故事的女人》《蝉歌》《难说的事》、中篇小说集《戏台》、长篇小说《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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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运木

编辑:葛素文

编审:唐尚伟

监制:方 雷

总监制:阮胜利


(作者:王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