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文学】| 黄晓娟 :父亲的收音机



“哎,哎,我和你说,那收音机可真是好看啊!”父亲又凑到母亲身畔嘁嘁喳喳起来。

母亲正在灶上炒菜,一股子柴火的浓烟羼杂着满锅的油烟呛得母亲睁不开眼,她一边急急往后退,一边伸手拨开父亲,“也不看看是啥时候,一天到晚只晓得叨叨这些!”父亲叹息着摇摇头,讪讪地走开了。

这是上世纪的一九八零年代,我的父亲母亲在僻远的村镇坪里已工作生活十余年,一日三餐还是烧的柴火灶,厨房灶头上每日里黑烟翻滚,一咕噜一咕噜四散游窜,父亲趁闲从后山上一担担砍来的柴火,都整齐地码在门口屋檐下的山墙上,总有半人多高。

有时候,母亲得了会儿空闲,往往是吃过了晚饭,厨间灶上都收拾利落了,鸡进了窝不再喧腾,一家人围坐灯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母亲就会拉过父亲:“哎,你倒是说说,那收音机到底是啥样儿的啊?”父亲顾不上白日的劳顿,连说带比划地向我们急急唠开了:“唉哟,那收音机可真好看啊,哦哦,它是这样子的,有这么高,这么大,比家里这个好多啦,讲实话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收音机呢!”

长夜静寂,阖野悄然,斑驳的灯影映着父亲手舞足蹈的样子,让一家人都变得活泛亢奋,我们仿佛见到了彼时还静静躺在县城商店里的那台收音机,禁不住和父亲一起神往起来,再瞅着柜面上那台乌沉沉的黑砖头似的老收音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了。我在画报上见到过那种很大气的台式机,光洁锃亮的咖色木质外壳,正面蒙上镶着金线花纹的缎纹布料,底下是一溜儿的旋钮,昂昂然蹲在台面上,要多气派有多气派,父亲所说的好看的收音机该不会就是这样的吧。

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收音机迷,用我们家邻居的话来说,你爸啊,那是前脚刚进门,后脚你家的收音匣子就响了。毫不夸张地说,收音机在我们家可不是充门面的摆设,而是清寒年月里暖老温贫的怡悦之源,当劳累一天的父亲拂去尘垢踏进家门,能给他慰藉的不就是那咿呀吟唱的话匣子么,只要父亲在家,我们家就是清音缭绕弦歌不绝的太平年景。母亲在洗衣,切菜,收拾屋子,做针线活,父亲在看书,兼或给母亲打打下手,我和妹妹在屋子里穿过来,又穿过去,屋外三两方斜斜的日影慢慢挪移,匣子里正悠悠响着“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袅袅余韵,萦绕飘荡,日子虽清苦,一家人却可以足不出户清享这一段悠然恬适的好日月。

家里这台老式收音机已经有些年头了,黑色的塑料外壳布满道道凹凸的横纹,样子敦厚朴实,从时间上推算,它应是白手起家的父母婚后勉力置办的,作为家里最为倚重的一样家什,在父亲日复一日无节制的操控下,已比负重的老牛还要不堪。父亲嫌弃它的嗓音已经不是那么悦耳,咿咿呀呀的显了沙哑的老态,嫌弃它的反应已经不是那么敏捷,期期艾艾的叫人失了耐心,万般无奈之下,父亲也曾拿着钉锤敲打捣鼓了好多次,但总不见好转,父亲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很强烈的谋划,那就是置办一台新收音机取而代之。特别是自从父亲在县城里相中了那个“最好看”的新收音机后,这个念头就盘踞着再也放不下了。

然而要置办一台新收音机,这可是家庭财政中的大事,不比当今国家要添置一台航母来得容易。父母菲薄的工资要维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要接济乡下的爷爷奶奶,要照顾未成年的兄弟姐妹,要……捏得汗渍麻花的几张钞票好比涓滴入了大海,总是流失于无形。为了家人生计,父亲闲暇里见缝插针,把房前屋后的荒地都拾掇平整种上了各样菜蔬,不问寒暑往深山里去砍拾柴火,母亲年年都要养鸡,晚间也总不闲着,还得用那双白日里给病人们打针调药的手,织毛线,纳鞋底,缝缝补补,父母总不忘教导我们小辈,积谷防饥,量入为出,可是积来积去,日子依然是清汤寡水捉襟见肘的寒瑟,放眼四邻,每家的境况也差不多如此,哪里还有多余的闲钱。母亲悠悠地说,这东西也就闲来听听解解乏而已,也不能当饭吃不是,反正只要母亲坚持着不松口,父亲宏大的计划就一直遥遥无期。

于是在长长的一段时日里,父亲心里那个“最好看”的收音机就一直影影绰绰闪现在父亲的絮絮叨叨里,在我们漫无边际的想象中。有时睡熟了夜半醒来,仿佛还能听到父母隔壁屋子里极细的腔调,唉,那可真是好看的收音机啊!你说,要不咱们……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熬过那些忧心如焚的日子的,父亲惦记着那台新收音机,巴不得马上将其揽入怀中,可是父亲也深知过日子细水长流的不易,他不能一下子捅个大窟窿眼儿,我也想有一台气派锃亮的新收音机,这样“小喇叭”的广播会更嘹亮,刘兰芳的评书听起来会更铿锵……可怜的老收音机依然每日里挣着破嗓子咿呀,父亲担心着县城商店里那个好看的收音机已经叫别人买了去,父亲一边叨叨着,一边也像祥林嫂般变得焦躁迟钝,一向勤快开朗的父亲不是忘记了去给菜地浇水,就是时常揣着那台旧收音机怔怔地发呆,那个风风火火笑语晏晏的父亲一天天委顿了下去。

母亲终于发了慈悲之心,我亦不知道父母最终是如何达成和解的,总之父亲有一天兴冲冲地从县城回来,手里就提着那台梦寐以求的新收音机,他刚跨进家门,我们就全都围拢了过去,目光如炬齐刷刷地像检阅部队似的投向那台“最好看”的新收音机。

父亲手里提着的依然是沉甸甸的一块黑砖头!

可是父亲却高兴极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整整吃了大半年的红薯掺米饭外加腌老咸菜。

(图: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黄晓娟,女,湖北通山人,小学教师,咸宁市作协会员,通山县作协理事,爱好旅行、写作,著有个人文集《散漫的歌吟》。


朗读者:邓晓丹  咸宁市女子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湖北省九宫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人生于世,用好每一个今天,就是对余生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