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静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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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叔有六兄弟,他的父亲盘算着,让他们都有一技之长,以便将来不为生计发愁。于是老大学会了做生意,老二学会了榨油,老三学会了做木。轮到继叔头上,见他皮肤白晳,处事斯文,想让他做官。因为在他手下还有弟弟,这兄弟一多,与外人交往就多,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筋筋扯扯的。有了个当官的靠山,就不会被人欺负,这是继叔的父亲最先想到的。
继叔先进了私塾,后又进了经馆,几年下来,满腹经纶,一派斯文了。回家冇得高就,父亲在大屋场开了店铺,继叔成了售货员。父亲的意图赚钱是次要,更重要的是让继叔动动手指算算账,不至于荒废肚中文墨。可是时间不到一年,继叔就冇得戏了。原因是继叔人才一表,手头又有货物,不愁冇得人喜欢,临近店铺的一个叫阿翠的少妇,就很喜欢继叔,阿翠来店铺买糖买盐,眉来眼去的,迷得继叔不让她掏钱,两人关系渐渐变得暧昧。继叔的父亲知道后,将继叔弄回了家,连店铺也转了手。
临近解放的时候,多兄多弟的继叔家面临征兵的苦恼:一家人为谁去当兵合适拿不定主意,来征兵的人说:继叔有文化,到了部队说不定能捞个大官,继叔的父亲舍不得他去,与来征兵的人进行了“拉山抵水”。来征兵的人说:难道你好话不听要巴掌?继叔的父亲无话可说了,他想:既然要去一个,就让老四去,老四去比其他儿子去要强,因为老四有文化,到部队可能搞文职,打仗的机会少。说不定真的会当个官哩!
于是四叔当兵了,在部队真的当了文书,一次随部队战斗,仗打得突然,部队都打散了,继叔和一个战友躲到了一个薯洞里,躲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战友抬头出来张望,被突如其来的子弹射中丧了命,继叔吓得差点落了魂,他换了装回了家,这是他第一次当兵。当然回家后继叔不会说自己是当了逃兵。
不久第二次又征兵,继叔的父亲知道儿子的经历,坚定了不让其当兵的决心,当时暗地里有个替代的办法,只是代价太大,要一百担谷,当然还要有关系。这次征兵镇上的朱镇长也来了,朱镇长与继叔的父亲关系还过得去。继叔的父亲想朱镇长从中帮忙。
朱镇长见那“打点”的东西进了口袋,笑眯了眼睛说:“这细皮嫩肉的伢崽,又有文化,去当炮灰也太可惜了!”于是这一百担谷代替当兵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县里要朱镇长作保,朱镇长知道继叔的家有些名望,不会不讲信用,就作了担保。没想到大旱一年接一年,这谷不说一百担,十担也无门。朱镇长催了几次无果,其实灾情的事朱镇长也心知肚明,知道瘦狗筋炸不出油来,这作保的事无疑失信了。于是县里把朱镇长的官职给撤了。
解放后,当过国民党镇长的人都被决了脑袋,而朱镇长幸免,原因当然是解放时他已是平民。这事成为朱镇长一生的感慨:呷阿继的亏撤了官,得阿继的利保了命,这是后话。
不久又来征兵,这是摊到继叔头上的第三次征兵,继叔苦恼更大了,因为此时继叔已经相了亲,妻子阿凤是个读了书的人,人也长得不错,她喜欢继叔长得帅,又有一肚子书。继叔起初不愿答应这门亲事,他心中想的是阿翠,但他知晓阿翠是有夫之人,毕竟与自已过不了一世。何况自己读了几年四书五经,父命不可违啊!于是与阿凤结了婚。如今这新生活才开始,又要去当兵。他真不愿出门,怕死了见不着新婚妻子。当然他还想会那个眉来眼去的阿翠。继叔像得了大病一样长日泪流满面。继叔的父亲四处想办法,他知道官方的路走不通,因为朱镇长帮忙丢官的事早已传开,现在还有谁个当官的愿意帮忙呢?想来想去,想到了另一条路子:私下找人代征。附近湾子阿细就是专门做代征的,阿细的要价比官方低,五十担谷。张冠李戴的开销当然不在五十担谷之内,阿细之所以要价低,奥妙就是“财物到手择机逃跑”。一次,阿细在队伍中以解手为由,趁人不备跑了,队伍发现后穷追猛赶,阿细被追得冇办法,见眼前有个茅斯,毫不犹豫下去了,追赶的人冇追上,来到茅斯拉了尿就返了回去,阿细见追他的人离开了,就翻开茅斯板,擦了擦头上的尿就回了家,阿细就是这样一次次代替人当兵。这一次,阿细得了继叔家五十担谷代替继叔去当兵了。不久,阿细又变戏法地回来了。你也不要说阿细划得来,搞不好阿细就因这五十担谷送了老命!
再次征兵时,继叔不知么搞的疯了,疯得不轻,每日在家挖土坑,说是埋自己。几个大汉抬他到医院,他在担架上时而躺下时而坐起,一会儿唱一会儿喊,喊那句天掉龙的话:“我家要出正天子!”听到的人无不前来看热闹。在医院将屎尿拉在走道里,医生恼怒着叫他去吃,他随即就去抓吃,其弟见势一脚踢了过去,继叔一个趔趄摔去好远。从此,家中传开了:“阿继疯得重,自己的屎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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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继叔的疯病好像痊愈了,恢复了正常生活,还担任了生产队记工员。他经常到大队开会,俨然记工员是个大官似的,每次出门前还要打扮一番,雪花膏抹得香到好几里。他开会是假会阿翠是真,后来多事的人把内情告知了继叔的妻子阿凤,阿凤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出门弄得香喷喷的。阿凤与继叔闹了两天,继叔说离了吧。其实继叔打心眼不想离,因为他与阿翠只不过儿戏而已。阿凤内心也不想离,见继叔来真的就让了步。因为阿凤是读过《女子四书》的,遵循“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过之文”妇道天职,再说她打心眼就是喜欢继叔。她想当下唯有回娘家消消气,母亲劝道:不要焦急,这男人到年大就不碍事了。她听母亲的劝告,当继叔相接时,在母亲一阵隔靴抓痒式的批评后又重归于好。一段时间相安无事,暗地里继叔仍然是老毛病,真正治好这老毛病是继叔自己。一次,继叔又去大队“开会”,从阿翠门口经过,阿翠示意老公出了远门,继叔就进门与阿翠干起了那事。没想到突然间一人破门而入,一把大斧头亮晃晃地过来了。不是阿翠反应快一抱箍箍住来人,继叔就完蛋了。原来,阿翠的男人是做木的,风言风语的话早传到了耳边,听说次日大队要开记工员的会,第二天一早就假装出门,来到不远的一间破屋里观察家中的动静,果不所料,继叔被抓过正着。继叔请人转弯,又是出钱,又是陪礼,又是写保证字。从此,这老毛病就彻底自愈了。
从此,继叔没再当记工员,一心以耕农为荣,地是他的命根,每天战山不止。家是他的乐园。不过遇有不平事、不顺眼的事,他会咬牙切齿出来发声。就说有一次吧,大队割资本主义尾巴,把他自留地的玉米、南瓜毁了,当时是大政策,哪个都不敢言。但继叔不怕,居然破口大骂,上级干部恼怒了,要将他捆绑送至公社处置,村里干部悄悄说:那搞得的?他疯过的,复发了个疯子哪个收得了场?公社干部只好作罢。湾子里作恶的家伙欺负老实人,没人敢说公正,但继叔来了,先是满口仁义道德,见没人理睬,就破口大骂,作恶的家伙哪敢冲着他来。因为作恶的家伙曾经看到发疯的继叔斫过一只狗,那情景惨不忍睹。只因这条狗看到继叔喊着“我家要出正天子”而吠了几声。作恶的家伙想:他疯过的,惹恼了他,自己是不是那条狗的下场呢?作恶的家伙还知道骂他也不能提“疯”字(风俗上说疯过的人,若当面提及就会复发),提了“疯”字就会引火烧身,还是忍了吧。人们见此心中窃喜,真是“王猴蛇只宜服疤子盘!”
继叔生育了十几个孩子,每当晚上干活回来,还要清点人数。有时点着点着,还差一两个,就到处找,不是在祖祠找到一个,就是在茅斯找到一个。吃饭总是待孩子们吃饱再吃,有时不懂事的孩子吃光了,继叔就刮了刮炉罐冲上一碗水,算是吃了一餐,然后扛起锄头进了林。他对此无怨无悔。有人说他:生这么多,么样完成得了孩子负担啊!他嗤之以鼻:“儿孙自有儿孙福!”继叔年大了,儿女个个成家成业,还真的应验了他那句“儿孙自有儿孙福”的子曰。每当客人临门,他以“子曰”相待。人们见他文绉绉的,问他为何冇当官,他用吕蒙正《命运赋》来解答:“人生天地间,富贵穷通寿夭,皆时也,命也,运也!不然,文章冠世夫子何困于陈邦,武略超群太公何钓于渭水;颜回寿妖非为强暴之徒,盗跖年长岂是贤良之辈;帝尧虽圣却养不肖之儿,瞽瞍虽顽反生圣人之子……鸡虽有志飞不如鸟,蜈蚣多足行不如蛇,才疏学浅少时及第登科,满腹文章到老终生不第。人生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听着、听着,人们就会从质问他的命运转向思考自己的命运了。继叔总是乐此不疲地自我安慰着。让人感觉他是在品味一杯杯芬芳的美酒。
前些年,继叔过世了,他活了兄弟最长的寿,九十岁。对他的一生、特别是他这么长寿,人们众说纷纭……不一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