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通山报道:(特约记者 孔帆升)7月17日上午,连续晴热了多天的通山县,山顶上的天空阴云密布,似久蓄的泪迟迟不肯倾泻。几丝凉风拂过,大地似乎在宁静中等待一次决堤。临近中午,稀稀落下起雨,继而滴滴答答下,尔后一发不可收,倾盆而下,落成一片雨雾朦朦。傍晚的凉风中,从河北邯郸来的10余位客人,脚一踏上通山县的土地,就被数十名当地干部群众围住,他们亲热地握手、拥抱、垂泪,像久违的亲人一样问长问短。
18日,主宾一行在绿色的山垅里穿梭,赶往通山县赤城村的城坑口,拜祭一位牺牲了72年的解放军班长乔凤山,慰问为烈士捐棺与扫墓的人。一大早,城坑人就赶往村口,打上横幅,敲锣打鼓欢迎河北亲人。
中午1点,城坑下起小阵雨,雷声与冲天雷烟花、鞭炮声齐鸣,为烈士起坟,共挖出一枚手枪子弹,58枚步枪子弹、1个小型玻璃瓶、1个皮带夹,还有未腐掉的部分棺木。
下午2点,烈士遗骸顺利收捡打包,小份遗骸重新掩埋,立碑。在烈士坟头,70岁的烈士义女吴碧仙摆上酒肉与水果,斟上酒,跪拜,作揖,然后抚摸着新碑哭泣,她哽咽道:“爷呀,您为革命牺牲,如今国家政策好,家乡人来接您回去,您欢欢喜喜回家,光荣回家吧。”
村头的路两旁,闻讯而来的数百乡亲眼噙热泪,依依不舍,挥手送别,目送烈士英灵远行。
为烈士圆梦,是赤城几代人的愿望。在建党百年大庆的氛围中,乔凤山的名字再一次被人唤起,形成了乡亲们一代一代寻找、一家一户寻找、全吴氏家族寻找的局面。大家对寻找烈士家乡亲人很上心,达成了共识与合力。
6月中旬的一天,中学退休教师吴子来在家族群里拜托族人说,通山党史资料有乔凤山所在部队的记载,自己找到了烈士家乡体制变更后的地址,是河北省邯郸市永年区讲武乡乔七方村,请大家帮忙进一步找寻。他深情地呼吁:“七十多年了,为国献身的烈士应该有其荣誉和归所!”
退休干部吴作湘回应:我想写篇稿子,把吴碧仙姐姐几十年如一日给烈士扫墓的事发出去,扩大影响,引起政府部门的注意,但一直没有考虑成熟。
大家心里装着乔凤山烈士临终之托,只要打听到附近乡人在县上班的,就赶过去询问。听说某个文化人在附近修志,便设法找到那人,告诉烈士故事,以期扩大影响。
6月下旬的一天,在县里开小店做生意的吴新明,看到群里的信息,灵光一现,想到有位朋友聊起过一位老乡在河北邯郸工作。于是立即跟朋友打电话,把事由讲了一遍,要来了那位老乡的电话——他是河北省邯郸市永年区纪委书记许玉义。军人出身的许玉义接到电话,就被深深感动了,尽管对方是位陌生人,他还是一口答应帮这个忙。
至此,艰难的寻找之旅峰回路转。邯郸与通山两地多次沟通信息,核实史料。邯郸市退役军人事务局通过调查、座谈、核对,弄清了乔凤山1924年出生、在家乡还有个名字叫乔上海,乔凤山家乡行政机构变革情况,他参加的是解放军十纵队28团,1985年评为烈士。
从河北传来的喜讯,让赤城村人激动万分。退休教师焦雪芬一时难以相信,当即打电话给儿子吴高波,要他开车送自己去退役军人事务局确认,吴高波又把这喜事告诉了哥哥吴高尚,他刚好从云南回来,也欣然随车同往。在县退役军人事务局,他们介绍自己是给烈士捐棺的吴兴发后人,欣慰于圆了祖人的遗愿。会谈中,吴高尚不仅婉拒了退役军人事务局偿还捐赠棺木的善意,还主动要求替烈士亲人分担,坦诚地对退役军人事务局褒扬纪念股的廖祝华同志说:“倘若烈士亲人生活困难,我愿负责他们到通山县的来往费用。”廖祝华感动不已,没想到与烈士陌生的农民后代,如此深明大义,他连连称谢,表示决不能给群众添负担。
烈士的故里找到了,亲人找到了。这消息传遍湖北与河北两地,乡亲们奔走相告,近一个月来,赤城村人又盼又喜又不舍,早做好了迎接烈士亲人的准备。
7月上旬,烈士故里派出以退役军人事务局副局长单永涛为首的三名代表,到通山县祭扫烈士墓,慰问烈士义女,走访通羊镇赤城村群众,协商恭迎烈士遗骸回乡事宜。许多在外的赤城人开车回家,与远方客人握手问好,端茶送水,促膝交谈。
至此,漫长的寻找烈士亲人之旅,仿佛一幅长长的画卷,在这个炎热的伏天向世人打开了。
那是1949年7月,通山县刚解放不久,国民党残余势力大刀会还在通山县兴风作浪,拒不投降缴械。解放军四野514团负责剿匪,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由芭蕉湾出发在东坑源与敌交战。由于枪械少,与匪徒展开了肉搏战,虽全歼了顽敌,但牺牲了多名解放军战士。身为班长的乔凤山在搏斗中,被匪徒砍中数刀,鲜血直流。为抢救他的生命,战士们用担架抬着他,在当地人带路下,由乌坑垅到下阮,然后经雷公尖到内吴湾,欲抄近路赶去县城医治。他们一行在山路上颠簸,走了十几里到达城坑自然湾,见有当兵的来,当地百姓们老远就吓得跑到屋后山躲藏了起来。得知这支部队是自己人后,大家回到家生火做饭,给马喂玉米饲料,看望受伤的军人。乔凤山伤势严重,一路上又无医疗救护,失血过多,军衣全被鲜血染红了,奄奄一息之际,他对战友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家乡。村民吴兴发第一个拿出家中的粮食招待战士,看到自己队伍的人壮烈牺牲,他悲痛不已,联想到三哥吴守信1927年参加革命,一直杳无音信,要是他也这样牺牲了,么办呢?于是他找到解放军程排长,毅然提出捐献自己那“12莲花的上好棺木”,就当这牺牲的就是自己的三哥。下葬完毕,一位先生拿来笔墨,在一块长60厘米宽15厘米的木牌上写下“乔凤山,河北省永年县乔七方村人”,作为碑插进坟头地里,同时,解放军战士给吴兴发留下一张纸条,与碑文一样:河北省永年县乔七方村乔凤山。
这张信封大小的纸条被吴兴发珍藏在柜里,像家宝一样护着,出门就上锁。农闲时把纸条放在贴身口袋,找大队、找公社,一趟趟跑,见到在外工作的人就打听。漫长的日子里,吴兴发盼望着三哥能够突然走进家门,乔凤山的亲人寻亲上门来了,可是人海茫茫,生活艰辛,许多愿望都是熬着熬着就没影了。三哥没找到,乔凤山的家人也没找到,万般无奈,在自己行动自如时,他将保存的三哥衣服拿到山上葬了个衣冠冢,立了个碑,放下了这桩心事。那张纸条的心事终是放不下,1966年春,71岁的吴兴发眼看不行了,临终前把解放军留下的字条交给儿子吴福生。叮嘱他,不管有多难都要帮忙找到乔凤山的亲人。
带着父亲的嘱托,吴福生丝毫不敢懈怠,经常跑到大队去问河北那边的情况,打听那个乔七方村。还要儿子吴家荣骑着自行车带他去湄港公社,去县找民政局,去县烈士陵园打听。有时被误会成找麻烦的,有时碰到爱理不理的人,但寻找的热心始终没冷淡过。每次无功而返,吴福生都焦虑不已,他不理解为么有的共产党人不负责任,也不知解放军提供的地址现已变更,寻找起来竟如石沉大海。
有一年,老房子倒塌了,那张珍藏了40年的纸条也不翼而飞。好在纸条里的字早已深深烙进脑海,吴福生常常念叨给儿媳们听,就连七八岁的孙子也背熟了。大儿子吴家声回忆:“父亲在时常说,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想办法找到乔凤山的亲人。”大儿媳焦雪芬在当地教书,写信联系的事就落到了她身上,每次铺开信纸,她都十分尊敬地称呼河北当地,陈述乔凤山烈士牺牲的经过,恳求有关部门帮忙寻找他的亲人。信一次次、一年年发出去,人也慢慢老了。她先后几次去新旧烈士陵园,在烈士名录墙上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寻找乔凤山,生怕漏掉了那个让祖父、父亲叨念的名字。到公社邮局去打听有无信函,更是司空见惯的行为,可每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常常陷入巨大的失落中。父亲吴福生更急,隔三岔五就唠叨:“阿芬你再写信,写到河北去。”“有回信没有?去邮局看看。”
一家人一次次地失望,可能真的永远也找不到解放军的亲人了。吴福生十分难过,忍不住摇头叹息,似怨恨自己,又似愤恨老天:“妈的,怪不得三叔找不到的,我们这么找都找不到乔凤山的家乡。”2002年夏,吴福生像他父亲吴兴发一样,带着不尽的遗憾而去。临终时叫拢吴家荣、吴家声、吴家亮三个儿子,嘱咐:“你们爷爷交给我的事没完成,你们要像寻找亲人一样,找到乔凤山亲属。”
父亲去世后,大儿媳焦雪芬接过重托,仍在想法寻找,她把乔凤山的地址告诉两个儿子,嘱咐若去河北一定要去打听。去年,儿子吴高尚又去退役军人事务局打听消息,吴高波还打算抽空去一趟河北永年县(现邯郸),只因疫情耽误了行程。
谈起寻找烈士亲人之事,今年60岁的退休教师焦雪芬对记者说:“我一直在寻找,就是想让烈士亲人知道他牺牲在哪,让政府给烈士一个荣誉。”
想不到这一找,吴家人和全湾人居然找了72年!
话说乔凤山牺牲的第二年,当地有个女儿呱呱落地,她几岁的时候患了场大病,差点被拿到山上埋了。当时信迷信的父母到处烧香拜佛,据说她苏醒后,向大人诉说看到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军人。人们联想到这就是葬在村口的解放军乔凤山,父母受人点拨,拿了香纸去“敬神”说:“乔大哥,您没有孩子,必是想孩子了,我这女儿给您做义女,请您保佑她平安长大吧。”巧合的是敬神回家,吴碧仙的病竟然真的好了。一诺千金。自那时起,年年元宵节、清明节、中元节,吴碧仙和家人都要去扫墓祭拜。60多年过去,吴碧仙一直默认乔凤山为义父,从未间断对义父的祭拜,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当贡品祭献给义父。
吴兴发一家四代,除了寻找烈士亲人,亦未间断过给乔凤山插花烧香纸。村里人问起这是给哪位故人祭扫,他们指着坟墓说,这是为通山解放牺牲的烈士,名叫乔凤山。于是大家也来祭扫亡灵,大人带着小孩,游子携上家眷,总不忘献上花,叩个头,尤其是清明节,烈士墓前的鲜花总是比别的祖坟上的花多。若是祭扫的日子碰到下雨天,那烧的香纸、放的鞭炮也多很多,烟雾弥漫中缭绕的是村人对英雄的无限敬仰。
长辈们带着晚辈,边讲解放军故事,边虔诚地叩拜,敬重烈士的风俗就慢慢传承了开来。今年30余岁的吴高波是寻找烈士亲人的第四代,他七八岁时就听爷爷吴福生讲乔凤山的故事,跟着爷爷、爸爸、妈妈给烈士扫墓,长大成人后他与年轻的兄弟们只要在村里,一定走到村口,爬上陡坡,给烈士叩个头,鞠个躬,插上花。寻找烈士的故事传开后,从武汉、咸宁赶来一拨拨学生,稚气的脸上写满真诚与虔敬,纷纷凭吊烈士。
村里的七八十岁的长者,都把如今人丁兴旺,生活安康,归结为烈士有灵,他们还是把烈士当神一样敬。年轻人看到如今各项好政策,家居环境如此优美,首先想到的先辈们的奋斗与牺牲,他们分外懂得感恩,干起公益事业来如军人一样爽快。
促成我采访的是退役军人张长征,他素爱写作,一得知赤城村寻找到烈士亲人的消息,就跑前跑后联络记者,而且亲写通讯发表在新媒体上,扩大了社会影响,从而吸引省市记者们深入挖掘采访。我们访谈了与此相关的数十人,有80多岁的亲历者吴著壮、吴宋兴;有多名参与寻亲的村民、干部、企业家、教师、个体工商户;有湖北河北两省市县的退役军人事务局工作人员。从7月初起,《咸宁日报》在头版对此作了连续报道,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河北省邯郸市的媒体及时跟进互动,联起两地拥军热潮。一腔腔社会热情,恕我无法一并列举,正如河北亲人乔爱民哽咽着说的:“今后,吴家人就是咱亲人。”邯郸市退役军人事务局负责人对赤城群众深深鞠躬,动情地说:“永年人民永远记得你们!”我相信,历史也会铭记这一非同寻常的寻亲。
这是一首拥军的大合唱,一曲动人的情义之歌。盛世有情,民间有爱。我们欣慰地告慰烈士:安息吧,您为之流血牺牲的家园,将会更加繁荣昌盛。
(编辑:徐微 编审: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