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春野菜入馔来
文:郑安国
按时而吃,依令而食,是人们最朴素的生存哲学。一夜春雨足,满眼嫩绿生。又到了一年一度吃野尝鲜的最佳时节。
“春食野,夏吃苦。”野菜,采天地灵气,吸日月精华,是大自然的精髓之一,虽说一年四季皆有,但要数春天的野菜最鲜最嫩。至于种类,明代散曲家王磐的《野菜谱》说,可吃野菜52种。而高濂的《遵生八笺》则收录了野菜91种。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朱橚将414种可食用植物从普通植物中分离出来,编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救荒本草》。
野菜资历,写在《诗经》中。以野菜为对象的专著,是中国古代农书的宝典,无不关联着生死话题。譬如,明代共历276年,灾害竟达1011次。(邓云特《中国救荒史》)但为什么明代的野菜史料零散混乱,前后数据不一?想来,因时因势而异矣。但只要条件许可,野菜家族大浪淘沙,适者留存。时至今日,乡间百姓常吃的野菜也就荠菜、水芹、地衣、胡葱、草紫、紫藤花、马齿苋、香椿头、蕨菜头、豌豆苗等等十几种。
春来荠美。种种野菜之中,荠菜是最惹人怜爱的:立春的春盘,三月三的鸡蛋,都离不开荠菜,足见它与重要节令的亲密关系。
《挖荠菜》是张洁的名篇,让不少人的童年记忆留下了荠菜痕迹。但在越地百姓口中,荠菜用“挑”不用“挖”。因为荠菜耐得住冬霜,是长在冬天的“护生草”。当别的野菜刚刚吐出嫩芽时,荠菜已经返老还童,独自成片。此时用“挑”,确实要比“挖”多了点轻盈的身姿和愉悦的心情。
荠菜贴地生,椿芽树巅长。而且,乡村与香椿,又是如此谐音,堪称野菜中的绝唱,也让香椿成了乡愁的缩影。因为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以椿芽入馔的国家。
椿芽靓丽,只为谷雨而“香”——雨前香椿嫩如丝。就像一位形容俏丽的女子,专为悦己者容。人在他乡,面窗眺望,虽然隔着万水千山,仍能感知来自故乡村口的椿芽之魅,一只纤纤玉手将它轻轻摘下,用心装扮春天的餐桌。
被乡里人称作“马韮蒜”的玩意,学名却叫胡葱,虽无香之名,却有“香”之实。它散落在荒山野谷的沙砾土壤中,一根根一蓬蓬挤在一起,清明前后最为粗壮。上坟祭祀,顺手扯上一把,其香竟比香椿更为浓烈,有百搭之功。南宋年间,杭州稻香村熟食野味有胡葱野鸭。清明节用来祭祀的青团有甜馅和咸馅两种,咸馅就是用香干、雪菜、春笋和胡葱四菜小炒而成。江苏常州冬至夜家家户户少不了胡葱煮豆腐,谚语说:“若要富,冬至隔夜吃胡葱笃豆腐。”
鱼腥草,有人叫它“臭草”。乍暖还寒,人们用小锄轻轻地刨去泥土,一长串细细根茎相互牵扯——雪白脆嫩,砍弹可破。鱼腥草叶红茎绿根白,洗净切段,拌和精盐、酱油、陈醋、味精、香油、花椒,整个春天就居住在一碟小小的瓷碗里。
紫云英,俗称“草紫”,曾经是江南水田的粮食,秋生冬长,春花夏败。立春之后,经雨水的滋润,被霜雪压抑了一冬的茎叶,无不在谷雨前后幻化出一片片纤尘不染的碧绿。喜欢尝鲜的农人赶在草紫开花之前,掐其嫩头,过过清水,便作家常小炒。诸如生煸草紫、年糕草紫、草头圈子、汤酱草头等等,皆为吴越之地的时令美味。也有农家干脆将其嫩头割下晒干,储在瓦罐之中,以备青黄不接之需。
山栀花单瓣清瘦,虽不属春之野菜,但芳香扑鼻,实乃野菜中的卿卿君子。除此之外,多数野菜既苦又涩。名为尝鲜,实乃咀嚼乡情。偶尔尝吃,不仅满足口腹之欲,亦是对怀旧心理的慰藉。
命运多舛,最不缺的滋味是苦涩。“硕鼠硕鼠,勿食我黍”,无疑是古人最沉痛最辛苦的呐喊。后来,千万革命青年接受理想教育,所谓的“忆苦饭”不就是野菜做的吗?如今,黍不再,硕鼠仍在,还得以野菜提神醒脑。
“蕨芽珍嫩压春蔬”。蕨菜不香也不苦,却很涩。家常烹制,或炝、或炒、或煮、或炖、或烧汤、或凉拌,尽随人意。倘若不曾汆烫,简直难以入口。
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在江淮为官时见饥饿难耐的百姓多以蕨菜充饥,突然犯了书生脾气,竟将蕨菜上进给皇宫,意欲籍此改变宫廷里的奢靡之风。却不想,事与愿违,山茅野菜到了皇宫御厨手里,反而成了美味佳肴。不信?集江南官府菜肴之大成的《随园食单》,明白无误地记载着皇宫官府烹饪蕨菜之法:“用蕨菜不可爱惜,须尽去其枝叶,单取直根,洗净煨烂,再用鸡肉汤煨。”
“野菜初出珍又珍”。野菜之美,尝不够,亦道不尽。问题是,既然人们对野菜趋之若鹜,为何不将它们培育优化?不是不想,而是野菜有它自身的生长规律。《诗经》不是收录了芹、荇、蒿、蓬等十多种菜吗?严格说来,除了韭菜,其他的都应算作野菜,只因为被人细心照看了几千年,它们便渐渐失去本色。现如今,“工业污染让人们对‘家菜’失去了信心,转而‘礼失求诸野’。”(沈宏非《路边的野菜不要采》)
“宁吃野菜鲜,不吃白菜馅。”野菜入馔,只在当令,每年仅有短短几天秀色可餐,未免美中不足。心中念想,是因为韶华易逝,方才爱恋它的风情万种。(图片源于网络)
郑安国,笔名郑歌。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编辑、记者。《九头鸟》《通山文艺》《文化通山》杂志执行主编。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日报》《湖北日报》《中国教育报》《南方都市报》《南方日报》《广州日报》《羊城晚报》等发表作品近100万字。
主 编:阮 冰
编 辑:葛素文
编 审:唐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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