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家 》
作者: 李娟
我们来到沙依横布拉克的那一年,这里是一片沼泽,潮湿泥泞,草很深。一家人也没有,只有河对面远远的山坡上驻着两三个毡房。但我们一家三口,外婆、妈妈、我,也就这样在暮色中的荒野沼泽中搭了个帐篷住了下来。
那一年,雨水出奇地多。连续两个月,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其中最大的一场雨没日没夜的,绵绵下了个多星期,中间没有停过一分钟。
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帐篷里生活,漏雨是常有的、也必须从容面对的事。我们从来就没指望过这个小棚能够风雨不动安如山。最大的麻烦是用来接雨的器具总是不够。好在我们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想出好办法来:用绳子把一个又一个的塑料袋挂在顶蓬下面。哪里漏就对准哪里挂上一只,等袋子里的水都接满了,溢出来了,又在溢出来的地方再挂一只。如此反复,直到把那些水一级一级地引到帐篷外面为止。
那样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幸好还有塑料袋啊,要不然的话该怎么过呢?塑料袋实在是太神奇了,它和这山野里任何一种天然生成的事物是多么的不同啊,它居然可以遮雨……它是一种雨穿不透的事物,它不愿融入万物,它是在抵挡着,抗拒着的。我不禁想到那些过去年代的人们,他们没有塑料袋子又该怎么生活呢?他们完全接受这个世界,一定比我们更加畏惧世界吧。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他们一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风在每个下午如期而至,到了傍晚才缓和一些,一直到夜里才会渐渐宁静下来。但是,有一些深夜也会刮风。夜里的风比起白天的风,内容更黑暗,更拥挤,更焦急。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各自黑黑地裹在各自的被窝里,不知道此时只是正在刮风,还是世界的最后时刻正在到来。
半夜里的风刮着刮着,突然间会暴躁起来,开始不分东南西北地乱吹乱刮,先是从上往下吹,再从下往上吹。我们的帐篷顶不时猛地鼓胀起来,要鼓破似的,又突然像是被巨人的口狠狠吸吮了一下似的,”吧”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重地塌下来,紧贴在橡木上。
撑起帐篷的桩子、柱子、橡木……到处都在嘎吱嘎吱乱响,东西晃来晃去。每一阵篷布被风猛烈掀动的”哗啦”声,都紧贴耳膜,逼进心底。并且,这样的响动越来越密集,声势越来越浩大,我裹着被子坐起来,大喊出声”妈妈--怎么了?”几乎就在同时,风猛地一下子就熄灭了。风听到我说话了!我们全部静下来,不知为什么而害怕。世界也静下来,风停了,帐篷被撼动时的余额还在兀自进行,并沿着远一些的地方有一阵没一阵地消失。
更多的夜里没有雨,也没有风,空气漆黑平静。那种黑,闭上眼睛是那样黑,睁开眼睛也那样黑。半夜一觉醒来。黑得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比起帐篷里面,在帐篷外面稍微能看清一点周围的情景,但也是一团沉暗的。那样的”看”根本不能算是看,顶多只能算是一种感觉而已---能感觉到周围的情景,能感觉到周围有光。然而,一抬头,心就静止下来了:星空清澈,像是封在冰块中一样,每一颗星子都尖锐地清晰着。漫天的繁星更是寂静地、异样地灿烂着,而夜那么黑,那么坚硬。
最美好的时光是清晨。天色微明的时候,我总是会在光线中稍稍醒来一下,然后再次安心地睡过去,因为总算确认了世界仍是如此的,它到底还是没有把我们怎么样。直到太阳完全出来了,冷清的空气里有了金色和温暖的内容,远远听到帐篷区那边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我才舒舒服服裹着被子坐起来,再舒舒服服坐一会儿,想一会儿。有时候会想,要是肚子永远不饿的话,我们就会在被窝里待一辈子。虽然我们不辞辛苦地在这片草向上搭起了房子,但最后真正栖身的,却只有被窝。
有时候还会想,我们还会住进其他各种各样的房子里。但是,无论醒在哪一处地方,醒在什么样的夜晚,那个笼罩我们和我们的被窝的东西,都永远不会比一顶帐篷、-张塑料纸更牢固了。
图文:来源于网络
朗读者
统 筹:邓 阳
编 辑:谭 茜
编 审:唐 成
总监制:阮班新
出品人:阮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