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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代,很少看见母亲在大家庭里有过什么表情,她的脸色一向安详,在那安详的背后,总使人感受到那一份巨大的茫然和恍惚。即使母亲不说,也知道,她是不快乐的。
父亲一向是个自律很严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我们小孩一直很尊敬他,甚而怕他。这和他的不苟言笑有着极大的关系。然而,父亲却是尽责的,他的慈爱并不明显,可是每当我们孩子打喷嚏,而父亲在另一个房间时,就会传过来一句:“是谁?”只要那个孩子应了问话,父亲就会走上来,给一杯热水喝,然后叫我们都去加衣服。
对于母亲,父亲亦是如此,淡淡的,不同她多讲什么,即使是母亲的生日,也没见他有过比较热烈的表示。而我明白,父亲和母亲,是要好的。我们四个孩子,也是受疼爱的。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四个孩子如同小树一般快速地生长着,在那一段日子里,母亲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好似生命中的光和热,在那个时代的她,才渐渐有了信心和去处。
等我上了大学的时候,对于母亲的存在以及价值,才知道再做一次评估。记得放学回家来,看见总是在厨房里的母亲,突然脱口问她:“姆妈,你念过尼采没有?”母亲说没有。又问:“那叔本华呢?康德呢?沙特和卡缪呢?还有黑格尔、笛卡尔、齐克果……这些哲人你难道都不晓得?”母亲还是说不晓得。
我呆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身影,一时里挫折感很深,觉得母亲居然是这么一个没有学问的女人。我有些发怒,向她喊;“那你去读呀!”这句喊叫,被母亲哗一下丢向油锅内的炒菜声挡掉了,我回到房间去放书,却听见母亲在叫:“吃饭了!今天都是你喜欢的菜。”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当我自己也成了家庭主妇,照着母亲的样式照顾丈夫时,握着那把锅铲,回想到青年时代自己的极浅浮和对母亲的不敬,这才升起了补也补不起来的后悔和悲伤。
出国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再度回到父母的身边来。母亲老了,父亲老了,而我这个做孩子的,不但没有接下母亲的那把锅铲,反而因为杂事太多,间接地麻烦了母亲。虽然这么说,还是明白,我的归来,对父母来说,仍是极大的喜悦。也许,今生带给他们最多眼泪而又最大快乐的孩子,就是我了。
母亲的一生,看来平凡,但是她是伟大的,在这四十多年与父亲结缡的日子里,从来没有看过一次她发脾气的样子,她是一个永远不生气的母亲。这不因为她懦弱,相反的,这是她的坚强。
四十多年来,母亲生活在“无我”的意识里,她就如一棵大树,在任何情况的风雨里,护住父亲和我们四个孩子。她从来没有讲过一次爱父亲的话,可是,一旦父亲延迟回家晚餐的时候,母亲总是叫我们孩子先吃,而她自己,硬是饿着,等待父亲的归来。一生如是。
母亲的腿上,好似绑着一条无形的链子,那一条链子的长度,只够她在厨房和家中走来走去。大门虽然没有上锁,她心里的爱,却使她甘心情愿地把自己锁了一辈子。
图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三毛,原名陈懋(mào)平(后改名为陈平),中国现代作家,1943年出生于重庆,1948年,随父母迁居台湾。1967年赴西班牙留学,后去德国、美国等。1973年定居西属撒哈拉沙漠和荷西结婚。1981年回台后,曾在文化大学任教,1984年辞去教职,而以写作、演讲为重心。
朗读者:邓阳 现供职于通山广播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