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文学】泉水叮咚入梦来






  泉水叮咚入梦来  

作者:袁丽明





01

与“泉”相关的名字,总是充满泉特有的灵性与魅力。下泉便是如此。还没去过下泉,便听过下泉的乡音,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一开口都是“炸啊、聂啊……”,嗓音清脆,韵律悠长,空灵婉转,独特的腔调赋予它们独特的魅力,尖声细气的话语从主人喉间转过几道弯弯再传进对方耳膜,像绵柔慈糯的歌调。乡音如泉,这是下泉人的标签。

第一次来下泉,在元英姐家落脚。不停听元英姐说起曾经回家的种种艰辛,车行一程,船行一程,步行一程,历经四五个小时的颠簸拖着疲惫的身躯方能到家。坐车挤得脚板沾不到地面,坐船要半夜起来搬石头占位置,步行的路面都是草丛,上坡下岭走到无路可走,最终柳暗花明见到村庄,心头吐出一口老长的闷气。我虽没经历过,可隔河渡水的困难与麻烦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如今政府修了路,架了桥,笔直平坦的柏油路直通家门,回家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元英姐开着越野车在前面带路,像一匹奋蹄驰骋的高头大马,引领我们在湖光山色之间穿行,四十多位作协师友,开启一场心驰神往的采风之旅。初伏的阳光欲点燃漫山的芳菲,炽烈的光芒照耀得人睁不开眼。原以为到家了,就能躲进阴凉好生歇息,可是我错了,下泉人的盛情一点都不输于窗外这如火的烈日。

9点整,下柏油路,进村庄,过个弯,拐个巷,准时到达目的地。元英姐召集大伙先去家里喝茶,稍作歇息再观风景。家里,高桌矮椅一套套摆开占满了整间堂屋,葡萄、荔枝、圣女果、土鸡蛋、煎饼、小馒头等等,水果甜点都堆尖盖帽摆了一盘盘,搪瓷面盆装的猪脚包坨往桌心一放,桌就满了,香喷喷的,热乎乎的,那是乡情的模样。来帮忙的乡邻笑靥盈盈出入厨前灶后忙个不停,掌勺的,添柴的,洗涮的,嘈嘈切切,烟火袅袅,热碌碌的,滚烫烫的,那是乡情的温度。门口切西瓜的大哥守着一墙角几十个西瓜,铆着劲切,刚在屋内吃饱喝足的我们前脚刚一跨出门槛又被热情地递上西瓜,而他满头大汗自己顾不上尝一口,生怕切不完而留有遗憾,甜滋滋的,乐呵呵的,是乡情的味道。

我被怔住了。说好了只是喝杯茶,有西瓜和矿泉水相伴足以客气,而这满桌满盆的盛情,分明是“会新亲”才有的待遇,这接待规格,十里八乡一般只接新媳妇见新亲家才会办一次。那一刻我感觉若不放开肚子吃,对不住这份滚烫的盛情。乡情如火,是淳朴好客下泉人的内核。

02

到下泉,最先要去感受的是这里的泉水。以泉命名的村庄,泉自然是充沛的。果不其然。

巍峨青山环绕着村庄渐次铺开,时值酷暑,入伏头一天,我见识过身边多数留不住水的溪床干涸成标本,而这里沿途的大溪小溪都是载着饱满的清泉或欢快或腼腆地流淌,静谧处是一块镶嵌于四野的碧玉,湍急处被揉碎的阳光散作鳞鳞金斑。小溪两侧,古朴的巨石被岁月镀上了黝黑的底色,墨绿的苔藓不紧不慢地在上面繁衍生息。缝隙处,藤条草木恰如其分地寻找自己的位置,安居乐业。微风处,那些脖子长胳膊长的枝啊叶啊轻舞飞扬,偶有调皮的家伙扭啊扭的直把腰身垂进水面,学着蜻蜓点水的招式临水自照,正在臭美呢。两只白色的蝴蝶路过,停在一片叶上,亲吻草木的馨香,我掏出手机蹑手蹑脚还没来得及拍下它的模样,它就拍拍翅膀飞走了。难得,如此燥热的天气,临水而生的物种里,都还有如此逸致。也许,一方好水水不仅仅只滋润人吧。

我坐在溪边,任一股凉气冲来与我相拥,全身疲惫欲炸的细胞得到安抚,全都温驯了,鼻尖被一种说不出名字的气息萦绕,若非要说,我只能说是“仙气”,因为它让我于盛夏处突遇清凉,让我安逸,让我沉醉。水底的石头清晰可见,它们的形态、色调、纹路虽然各不相同,可长年经由水的摩挲,早已被调成一副和谐的画面。我们原本是来品泉的,结果像是隔着玻璃专柜欣赏铺满柜底的石艺术品,一心感叹石子的清丽,倒是把泉给忘了。

儒雅的孔部长指向半山腰,顺势望去,泉!泉水从山涧的洞穴里涌出,通往山村每一处脉络,常年不断,那是每一条山溪的源泉。


03

下泉村孔姓人居多,据说他们都是孔子嫡系后代。孔子雕像位列祠堂众多祖宗牌位正中间,受世代族人虔诚祭拜。族人以孔子思想为准则,壁栏上“热血报国者众,廉政从教人多”的系列名单里,既是铿锵庄严的誓词,又是族人的骄傲与荣光。

“楼下新屋”,实则是间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屋。这是著名艺术家、国家一级美术师孔奇老师的老家。孔奇老师年轻时曾任我们县文化馆馆长,而我在文化馆工作了五年。尾随大家参观老领导的旧居,心情不仅仅是膜拜与敬意,还多了一丝自豪感。尽管孔奇老师并不认识我。

一进两重带天井的宅院,室内多是木质结构,雕花镂刻,留下不少精致的印迹。屋外马头墙的雄风依在,只可惜屋内断壁残垣却是另一番风情。房子养人,人也养房子。人走屋空,没有人滋养的房屋就像看不到希望的老人,眼睛里多半流露着绝望与沮丧。一束光影穿过天井照在地面上,与潮湿黯黑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顺着那束光,我看到很多飞舞的尘埃,它们都在拼命翻腾,或许,是想越过屋顶抵达一片更加明媚的天空。假以时日,老屋遇到怜惜它的主人,经修葺一新,重新抖擞地呈现在人们视野里,会不会,又有一代国家级大师人物从这里走出呢?侧房,瓦片散尽,裸露凌乱的房梁沉默不语,像在回应,这,是个谜。

相比之下,醉卧溪头百年不倒的枫杨,却是另一番风景。一百多年前,或许是风吹过来一颗种子,又或许是哪位高人为它选了这个好址,怀揽一溪碧水,背靠阳光,四野宽阔,不缺阳光雨露,尽管深情地把根须扎进村庄的深处,用根须紧紧拥抱村庄;尽管蓬勃地舒展身姿,用阴凉紧紧拥抱村民。历经百余年,它见证村庄各种变迁,早已物是人非,只它依然繁茂。据说,枫杨能活千年,且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枯。村庄还有几千年的时光,可待它守候。

孔子遗风,枫杨精神,想想,就很美!

04

返程之前,我悄悄提前离开喧嚣的饭桌,围绕村庄四处走走。

村庄住户不多,地域却十分宽阔敞亮。视野里,尽是工整的苞谷水稻,如绿浪般蔓延至天边的山脚下,有草原的况味。

路边,一株蜀葵正在热烈地绽放。光秃秃的枝干不带一片叶子,两层淡粉色的花瓣稍显单薄了些,可是并不影响花儿传递给路人的喜悦。三两棵豇豆,同样落在柏油路面边沿那一寸薄土里,也许是受着风的滋养,细瘦的藤条上挂着肥嫩饱满的豇豆。

不远处是学校,校门口有几个小卖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承载货板的铁架已经锈得看不清本色,高高矮矮的玻璃瓶塑料罐依次摆开,与背后纹路斑驳的挡板一起搭出一股古朴的风味,我寻了半天尽是些生抽、辣椒酱、肥皂、洗洁精,哦,还有鞭炮、蚊香,塑料酒壶,整体摆得满满当当却又看不到活跃琳琅的色彩,也没几样讨孩子们欢喜的小物件,倒像修理厂的零件店。这里平时应该是附近这一带最热闹的地方。90年代,上小学的我,最大的乐事就是能有一两角钱从眼前这样的小卖部里买走一两样东西,黑乎乎的货架与柜台上,有很多儿时的回忆。只是眼下时值暑假,小店少了生机。

村里还有很多古朴的风景,散发年代久远的味道。如这小卖部。

归来数日,我脑海里始终浮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老人,挑着两袋比他人还要大的行李,在小店门口候车。旁人关切地说:“家里东西都搬空了吧?就只差把这老房子也搬到县城里去了啊!”老人在城里,应该有美满的家,有幸福的晚年生活,泉水叮咚的家园,注定只能拿来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