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文学】“剃头三”的故事






  “剃头三”的故事

作者:木羊




今年休假,回到家乡。父亲刚理了头发,胡子干净,头发整齐,精神十足。我摸摸自己的头发,也去找“剃头三”理发。

“剃头三”实名叫邵维三,离我家不远,是邵家湾人,几分钟就能到。不料,大门紧闭,便去屋下找他,他的老婆正玩“打拱”游戏,说他在家里睡午觉,去家里喊他就是了。转回半路,便看到“剃头三”步履蹒跚的往这边走来,面庞幽黑,头发微卷有些杂乱,却全白了,穿着一条长短裤,光着膀子,右肩上搭一条泛黄的旧毛巾,脚上趿着一双旧凉鞋,神情木讷。曾经剃头的年青师傅,俨然成了一位老人。

见我说理发,他有些愕然,说我城里人怎么会看得中他的手艺,我说父亲头发是您理的,挺好的,也来理一个。

他的理发工具箱有些年头了,俨然就是一套老古董,还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剃头箱,里面有黑乎乎的润滑油瓶、磨刀石、刮胡刀、只剩半截毛桩的刷子......只是手推子换成了电推子。

一边理发,一边听他慢慢讲过去的事,时光倒回到过去,听他的故事,如一股清泉流过心间,让我回味无穷。

因家穷,“剃头三”是这样讲他爷爷的,那是大革命时期,四十九岁才讨到老婆,奶奶脑子糊涂,数数字数不到十。生了父亲叫“剃头顺”只六岁时就死了,父亲与奶奶相依为命,七岁就到姑婆家放牛,除了放牛,还要干家务、倒尿罐,姑婆家也没什么吃的。后来,又到隔壁茅田村圹上黄的一户人家放牛,因这家的儿子要读书,没人放牛,吃得也好一些。十岁时回村里跟着阿发爹开始学理发。

父亲共生了我们十一个兄弟姊妹,六男五女,算来,大姐是解放时生的,今年也有七十岁了,生的人多,名字都无法取,十全十美不说,还要加一,生了妹妹老十叫十全,弟弟老幺叫加一,娘死的时候,九岁的老幺还跪在床前找娘要奶吸,今年也有四十八岁了,自己排行老三,所以取名阿三。“剃头三”不无幽默地说。

父亲结婚时刚解放,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原准备到村外河港边一座废弃的破落油榨坊居住,有好心人劝父亲,让他不如住在祠堂的一处角落里,五四年,国家解放不多时,老二阿兵快出生了,因母亲打“皮寒”(疟疾),发着高烧,七个月不到就要生了,按风俗不能在祠堂生小孩,就在祠堂前空地上搭了个棚子,出生也不顺利,奶奶摔瓦罐、喊天叫地、烧纸送仙魂,忙活好一阵才生下来,没有头发,手指不开叉,没有奶水,只有喂糖水,连黑糖只准称半斤,父亲因剃头,人眼熟,另外请人去排队,凑着买了几斤糖让老二渡过了难关。五六年,生我时,家里有一间阴暗的泥巴屋了,算是幸运的。“剃头三”知足地说道。

父母将我们十一个孩子拉扯大,吃尽了苦头,父母为了掐工分,每次出工,门上锁,将小孩全关在屋里,屋内是大的带小的,小的顾幼的,乱成一团糟,有时天黑后收工回来开门,母亲踩着地上是软绵绵的,吓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小孩在门槛下睡着了。家里十三口人天天要吃饭,煮粥要煮一大锣罐,稀得看见影子,吃饭时每一个小孩坐一个草垫,每人手里拿一个小竹筒,大家坐成一排后才开饭,端端正正的,母亲会轮流来分着清汤寡水,菜里基本上没有多少放油。有一回过节,父母突然显得很大方,开放了粮仓,锣罐放了七升半米,(约十一斤),却吃了净光,吃得母亲心里辣辣痛,心痛了好几天,常唠叨,要是煮粥可以吃好几餐。大家狼吞虎咽之后,往往是父母最后来“大扫荡”。“剃头三”说笑着。

老二结婚分家,分得一间泥巴屋房、五个饭碗、一个锣罐的家当。七九年,我结婚时,给我八十个鸭蛋、五斤半腊肉、三十块钱去娶老婆,那有现在的讲老婆要几十、上百万的。“剃头三”讲到这时很得意的样子。

父亲性格暴烈,脾气急,管教甚严,在家里,就像一个国王,也是一个活阎王,谁不听话,非打即骂。“剃头三”话锋一转。

家里能干活的,都讨不得半日闲,要么放牛,要么砍柴。有一次,父亲到楼下陈去剃头,有意顺便带老二去,一是传授手艺,二是能吃一顿“硬饭”,为了不让家里劳力闲着,却先吩咐老二一大早去砍担柴回来,然后再去。结果,老二回来晚了,硬是要他将柴火挑到山上还原,走到长林山洞大扇山处,碰到本村的宾兴会湾的炳南叔被劝回,亲自去跟父亲说了不少好话,才作罢。还有一次,大冬天,老二把洗脸水随手泼门口水沟了,父亲大怒,怪他没有倒在粪桶里用作浇菜园,硬是要他把泼出去的水从冰冷的水沟里一手一手地捧回到粪桶里。“剃头三”讲他的父亲的严厉,让我头顶发麻。

父亲四十九岁时,在燕茅窝捡山茶,踩翻了一块大石头,右腿砸断了,躺了好几年,后来,拄着拐棍走村串户为乡亲理了几年头发,有一年,天刮大风,他摔到田埂下,半天爬不上路。八七年,我的父亲六十岁过世了,那时,老幺还小,还在读小学。

对于这件事,我还有点印象,他父亲拄着拐棍,背着剃头箱,一身泥水,还在我家躲过雨。一下子,勾起了我对他父亲的记忆。

我小你父亲两岁,今年也六十六岁了,“剃头三”套起近乎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有出息,是想不到我那时生活的苦。此时,我心里酸楚万分,想到我的父亲也是那个年代的人,父亲是一个遗腹子,一辈子是农民,将我兄弟四个拉扯大付出了是怎样的艰辛?但父亲却从不说出来。

老四算是奸狡的人,他叫维法,母亲让他带弟弟妹妹时,驮在背上,就打他们屁股,让痛得鸡犬不宁,这样,母亲认为我忠忠直直,温顺耐心,不会这样狠心,让我专门当“保姆”,先后带大了老五玉梅、老六金梅、老七银梅,老八维八、老九维胜,每天,我驮着弟弟牵着妹妹满山村的跑,他们拉尿拉屎全在背上,满身臭气熏天,棉袄烂了几件。十四岁时,大队提醒我家,国家实行“扫盲”政策,这么大的小孩应该读书了,于是,父亲送我去圆门陈新学堂上了半年学,但我不是读书的料,经常要带孩子,三天没两日到校,不如回生产队放牛争工分实在,现在,我大字不识几个。“剃头三”自嘲苦笑道。

十五岁时,跟着父亲学习剃头,负责高坑村,还有茅田村的圹上黄、新屋下、洞口邵、茅田阮、老屋邵、开陈邵等十八个生产队的剃头业务,作为副业,必须给生产队交钱,但逐年上涨,从开始的每年四百块交到分田到户时前的一千块。当时,大人剪头每年两块五,剃光头每年一块六,小孩一块六,剃光头的八角。剃端阳头收上半年钱,剃过年头再收下半年钱,一般大部分人会及时结清,有个别的帐,好多年都也没讨到手。有一家是外地来地主后代,分田到户后搬回去了,从父亲手上欠账时滚起,滚到两百多块钱都没给,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了,碍于情面也不好当面讨账,当时,木工的手艺工才一天是一块六工钱,想一想,也就算了。“剃头三”慷慨而大方地说道。

这样,天天背着剃头箱沿着十八个队循环往复地跑,周而复始。一般到了一个生产队,理发的位置就是一个乡村中人流最集中的位置,选择人集中的一处堂屋,先扯起嗓子一顿喊:剃头啦、剃头啦!这样在家的大人小孩会陆陆续续过来依次地理发,理发时,找把椅子,把避刀片挂在椅背,刮胡刀就随手在避刀片上摩擦几下,又锋利如初,若钝了,会拿出磨刀石磨一下。理发的位置,成了一个乡村中人流最集中的位置,我们会分享肚子里十里八村的家长里短、绯闻轶事……边上的人会听得津津有味。

那时,兴剃“满月头”(也称剃胎头),主家会包两三块钱作为“利是”,会有一定的仪式,开场时,会念几名吉祥话祝福语,讨个吉利。

“剃头三”一时兴起,即吟唱道:

金钩挂起银罗帐,

请出小官坐明堂。

昨日朝中剃宰相,

今日又剃状元郎。

听得人兴起,意味十足,拍案叫好。在理发的过程中,主家人会煮四个鸡蛋,也有六个、八个的,涂成红色,都是图个吉利,趁热在小孩刚剃的头上来回滚动,起到“收风”的作用,免得受凉进湿气。

“今日理发,一生荣华!长寿大吉!百岁有余!福如东海万丈深!寿比南山万丈高!心想事成事事成!富贵荣华福满门!事事如意万事兴,岁岁平安值千斤!”,由吟唱忽改为口口喝彩,让人心情振奋。

“剪乳发未来一帆风顺,

换新装前途大放光明。

剪乳发今立下凌云志,

换新装明定成栋梁才。”

剃完头,留一撮胎毛发带回去做留念,胎毛可作毛笔、药引,毛笔预示孩子会读书,药引,预示孩子有病痛,可增药效。

剃头,有这么多讲究,还有这么多艺术,我是第一回听到。

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一个头三回饭,剃头不饿人”。“剃头三”自豪地说。

上门理发,吃饭实行“说饭制”,意思是指在外吃早饭、中饭两顿,提前与人家说一声,这餐在东家,下餐换成西家,大约每年每家轮到三次,男丁多的就会多些饭餐,大一点的生产队每家就会轮的少,一年可能每家只轮到餐把饭。小生产队就会轮的多,剃一个“头”一年要管几餐饭,人家会嘟囔一句:又轮到我家了?剃头吃百家饭,看得起的会在薯面上蒸点饭,炒个把土鸡蛋,炒菜时多放一点油,有的也会先添一碗薯,吃过再添米饭。碰到正月,也会弄点肉、豆腐之类的菜,烧一壶米酒。师傅也懂,自然也不便多吃,一般顶多吃一块肉、三溜豆腐。为了赶早饭,到最远的畈泥黄湾剃头,得赶早,有时出门还没天光。“剃头三”说起手艺最大好处不愁吃,且津津有味。

一家两代三个剃头师傅,轮流干着剃头活,一个剃头,另两个就回生产队务工挣工分。三个人手艺还算父亲最厉害,在刚解放时,手艺人加入合作社,在朱家桥搞手艺比赛,评上“毛刀第一”。老二,人称“剃头兵”,12岁随父学艺,个子矮小,剃大人的头还得把头扳下来剃,年轻时手脚快,一天剃上百个毛头,虽手艺快,但父亲不看好,认为他是耕田作地的好把手,身体强健,饭量大,是个铁人,挑担挑得二百多斤,一百多斤的十里路不换肩。小时候,特别顽皮,鬼点子多,有一回,把父亲要求的一天三担柴火合成一大担,一次担到家附近,再分别担回家抵任务,后被父亲发现,尝了父亲一顿“竹条肉”。老二挨打最多,每次“受刑”时,我和其他几个弟弟妹妹躲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一口。我是兄弟中最老实的一个,做事慢慢来,是那种“山里卖黄瓜,卖不了就吃了”的性格,同样,在地圹扯草,我是蹲着慢慢在将大草细草一起扯干净,老二可不一样,他是“草籽不种自生”,拿把刀三下五除二一顿割了事,也不管搞干净没有。他在齐家湾云安老者办的旧学堂读了两年书,也是今日学明日忘,说起手艺功夫,“剃头三”好像在说他是邵家的唯一传承人,但我从来不和儿子阿汗讲过去理发的事,怕他学理发这一行,认为没有多大出息。

经年累月,已跨越时空, 随着分田到户,经济搞活,社会开放,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务工上学,乡里县城都开了不少发廊,在家里包年剃头的越来越少,现在城里年轻理发师大都不会刮胡子不会修脸。现在时代太好了,不缺吃和穿,跟过去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一大家现在男丁二十二个,侄辈三十二个,孙辈十二个,现在政策好,我们都搭了共产党的福,家家盖起了楼房,生活如神仙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我只想多活几年,享受这样的好生活。“剃头三”笑哈哈地说。

我想:“剃头三”年近七旬,依然执剪不辍,一生的传承,终不抵时代的变迁,不久的将来,农村剃头师傅会不会终将走进历史。

“尽断三千烦恼丝,化作浮世一微尘”。人生一世,不管际遇如何,像“剃头三”一样,面对困难,乐观地面对生活,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在交通管理的平凡岗位上,虽然,我的工作十分辛苦,但想想“剃头三”的故事,累点苦点又算得了什么呢?(图片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