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国
数日来,无论所欲何为,也总觉茫然无措。写作竟然一个字也憋不出,原有的那种活络的思维似乎骤然间僵住了、冻住了,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封住了一般。每思及于此,常颇为困惑,但即刻便又释然了。还是随遇而安吧,既不能为之,又何苦勉为其难呢!于是,琐事之余,便找出几本刚买的新书读起来,没几天就兴味索然了。正无以遣愁之际,长征兄来电邀约,与一群师友一起往其家乡湖山村采风,顿时喜不自胜,满心期待。
一听到湖山,我便着了迷,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各种美好的想象。慕名久了,湖山的名字就显得遥远而熟悉。我也思量很久,为什么会对一个名不见经传,在鄂南大地几乎比比皆是的普通村庄如此一往情深,不仅因之入梦,更在梦中飞度。因此,从到湖山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有两个自己同时抵达,一个在跟随着集体的活动,一个却固执地想要随心游走。
正是夏至的前一天,早间下了雨,继而天气转晴,丝风不起,人已觉些许闷热,但探访湖山的热切之情早已飞出车窗外,飞向前方。车子在逶迤起伏的水泥路上七弯八拐,上下沉浮,宛如浪里行舟,又似垄间蛇游。行程渐进,两旁的喧嚣和建筑渐次稀薄。停车之时,倏忽安静。举目望去,便见一山横亘于眼前。山不秀,却呈葱葱之色,不高,但透莽莽之风。我来不及看山,跟着众人疾步前行。一条村路顺坡而上,顺着霞光望去,仿佛直通云天。
湖山因何而名,我不得而知,但我们踏上湖山的一刹那,宋代诗人宋庠的诗句却下意识地跳了出来:“空水渺澄鲜,苍山复盘踞。沙草媚苔矶,云柯抱岩树。”在浩渺的唐诗宋词中,描写湖山者众,宋代的陆游以《湖山》为题就竟有9篇之多。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眼前的湖山并不是诗句中的湖山。也可以肯定的是,诗句中的湖山一定没有眼前的湖山令人惊艳:房前屋后的老树绿荫如冠,流经村舍间的小溪蜿蜒清澈,雨后的瀑布在后山飞流直下,罗坳岭战役的风烟经久不散……湖光山色在我身边来来去去,这一切都引得我整日怀想,它像一颗天然的、多棱角的宝石,在不同的视角下折射出不同的色泽,虽清平柔和,却明艳动人。
湖山村是库区村,耕地半数被富水湖淹没,村民沿湖而居。据长征兄介绍,湖山村历史悠久,明初时就有人开辟定居。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是鄂东南苏区的中心地带,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留下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彭德怀、滕代远、何长工、肖克、李灿、程子华等人足迹。现今,湖山村1800多人,村民重商爱国,人才辈出,精英比肩:考取研究生学位的近20人,从事教师医师近30人,厅处级领导12个,从这里红军游击队、赤卫队、八路军、解放军的达52人,其中参加了抗美援朝、对越反击战的老兵达25人……
村委会就在这坡的左边,还没等座谈结束后,我就提前从村委会出来,独自看湖山了。
美丽的村庄会说话。这里富庶,这里舒适,这里秀美,这里丰富着我对湖山的好感。
村前是湖。受富水湖的常年滋润,这里聚集成了一片富美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湖山的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用自己的血汗抒写历史,用自己的生活唱着古老的调子。湖山由湖变田,再由田变湖的历史变迁,就是一部社会经济发展历史的缩影,它向今天的我们佐证了一条历史发展的规律。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如鸟之两翼,社会经济的发展离不开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支撑,每一个经济翅膀的振动都可能印发一连串的反应,人类只有掌握了不违背自然内在规律的金钥匙,美丽家园建设和乡村经济发展的大门才会豁然洞开。也许,这就是映照在富水湖之畔那些先祖们给湖山人留下的启示吧。
随着岁月的流淌,湖山这册书卷,翻开是惊艳,合上是沉淀。
乡村如人,是应当有精神的。湖山是个有故事的村庄,它与富水湖血脉相连,我从探访中领略到了这方水土的异彩,感受到淳朴乡风的源远流长,感受到人们对国泰民安的强烈愿望,它已演变为生动、丰富而且独具浓郁地域特色的水乡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清清富水,源源东去,不舍昼夜。湖山人守护富水湖绵绵用力、久久为功的奉献与坚守,在书卷上必将留下浓墨的一章。
人类文明总是与河流相依相伴,共生共荣。一个乡村和一条河流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生命秘语呢?在漫长的历史河流里,富水湖的每一声浅吟低唱,每一次转折跌宕,都会转动湖山朝晖夕阴的罗盘。一座村庄,若有一条河流的环绕,必定会增添不少的灵气,润泽着一方百姓。湖山因水而妩媚,因山而灵秀。我绕湖畔而行,所到之处,满眼皆绿,一道绿色长城为富水湖筑起了天然屏障。湖山的绿,绿得幽静沉稳,远山近岭的墨绿上覆盖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湿漉漉的,水气渗进绿去,沉稳的墨绿中便有了轻盈的嫩绿。这诗意般的美景,每一棵树、每一片芦苇、每一座小岛、每一块湿地、每一个鸟巢、每一处村舍,都散发出独特的风韵与神奇。湖山两岸白杨成林,挺拔遮天,鲜花点缀,草木如被,像一条绿色卧龙,似母亲巨大的臂膀,遮挡、拢护这富水湖,气势蔚为壮观。
这里,阡陌纵横,田园层叠,炊烟袅袅,瓜果飘香。湖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载着两岸的安宁与甜蜜缓缓流淌。路的两边,成行连排俊俏、葳蕤的杨树迎风招展,傲然挺立,毫不掩饰地将村民们的满足与自豪展露无遗。沿河两岸,是一排排绿树簇拥,漂亮、整洁的楼房,或红瓦、或绿瓦盖顶,或涂料、或贴瓷饰墙,或金属、或原木精制门窗,各具风格,各有特色,与远近散落在林间、山脚、路旁造型别致、风味十足的民居遥相呼应,相映成趣,与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田园阡陌携手一道,构成一幅天然、美丽、迷人的乡村画图。
白色的鸟儿从远方飞来,飞向湖心,纷纷扬扬地落在石滩上。它优雅地飞,或是栖落,都是诗,是词、是散曲。“漠漠黄花覆水,时时白鹭惊船。”有的正立在湖心的水渚边和石块上梳洗秀美。有的忽而扑入水中,亲吻湖面,往水面跳,水花四溅,像孩子戏水;忽而立于石上,扑洒着羽毛,手舞足蹈;忽而栖上柳枝,轻盈、娴静,像那盛开着的白玉兰。
岁月流经碧绿田野,嫩绿稻禾,清澈田水,白鹭嬉戏,神态优雅。“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白鹭立田垄,忙着呼朋唤友,翩翩飞舞,去追逐着另一片绿色。我看着湖心倒影中的白鹭,凝望着山之青、湖之碧、柳之翠。“江山得此方成画,撩得游人不忆归。”鸟儿的惬意生活让人羡慕,鸟儿每天早上出巢觅食,傍晚回巢,往来穿梭,交替飞舞,景象壮观。
在一个地方行走,就是让生命去与那个地方的自然和人文去融和,并能从中汲取生命的思想营养或精神营养。站在开阔处,眺望湖山村,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诗意的乡村?它显然不是生活在冷冰冰的水泥钢筋筑成的小楼里,吃一日三餐,看日落日出。而是在生态理想的环境里,能够和村庄的历史、先人遗风、风情风物、精神追求等优雅地进行沟通、对话、交流,能够在超越功利目的的精神家园里,享受人们共同创造的智慧浪漫和巡礼,从而真正提升幸福的指数和生命的质量。
沿着湖边走了一遭,我回到村委会所在地,独自走在巷陌里。
一条透亮的小溪,自山峰脚下的岩层深处喷涌而出,流过一段山路,再从小村的门前蜿蜒荡漾而去。最使小村感动的,就是天然荡漾着这条清亮的小溪,波波浪浪,涟涟漪漪,终年从村前欢笑地流淌,颜容亮丽,浪声悠长。清波细浪的小溪滋润着小村,喂养着小村的代代子民,更是承载了小村的苦辣酸甜和枯荣兴衰。
在山脚下的村舍前,一位老人拄着拐杖一闪而过。青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弓着背步履匆匆。老人叫张炳松,八十三岁了,精神依然矍铄,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交谈中,他对眼下的日子感到满足。他说现在政策好,对老兵的优抚和补助措施也很到位,生活很安逸。
张炳松老人房子的后面是长征兄的旧居。这是一栋五间联排房子,黄泥夯起来的土墙,间中有稻草的痕迹;也垒有青砖,在紧要处承受着房屋结构的重量。屋顶有不知是被风还是鸟送来的植物,在瓦片的缝隙间昂然生长;土房就像头顶扎了朵冲天辫,一下子天真起来。六棵十几米高的水杉,挺拔苍劲,镇守在门前。眼前的这座房子依山势立在高处,周围到处长满深绿色的藤蔓和苔藓。和相邻的村舍相比,它显得特别和考究,有大宅门的气派。
在湖山村,随处可见的绿和随处可见的土房相互交融。一切那么自然。我在村子的巷弄间游走,和一片又一片野生的绿相逢:爬满青苔的蛋子路,被凤仙和杂草占领的墙角,被豆角叶、南瓜叶覆盖的篱笆墙,屋后的楠竹、杉树、香樟树,路边的水塘,门口随意生长的地锦,宅院里的芳草和不知名的小树。植物见缝就长,风吹就绿。处处是蓬勃的生命力。
宅子是老的旧的,植物是青的新的。这房前屋后,这沟渠河塘,这一树一草,让人无端亲切。生命的轮回里谁又说得清楚自己有没有来过。如果追溯起来,这也许是基因里的记忆。
正如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说:“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
沿着小路往上走,眼前豁然开朗。张氏祠堂屹立在眼前,这一定是村庄的标志性景点,更是结缔一个宗族的图腾之地。祠堂从溪边起脚,傍山成梯形而上,层层升高,屋基连着屋基,瓦檐接着瓦檐,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年年月月,拥抱着风雨,拥抱着温暖,如此温馨着唐诗宋词般诗情画意的气象和着村院上空升腾的紫气,终日萦绕在灿烂的阳光中。宗祠的柱子上挂着几副抱柱古楹联,遒劲的大字仿佛要挣脱框架的束缚,显得灵动十足。
此时,天空湛蓝如洗。“山水永最善,守居闻更优。”湖山宛如一个生态大公园,移步见景,开窗见绿。漫步在湖山的乡间小道上,那山那水,那花那草,那人那事,一一在眼前掠过,在心间滑过。
哲人说,河流是所有人的出发之地。因为,河流象喻着家园、历史还有生命的源头和彼岸。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河,这条河是维系乡愁的最牢固的纽带,既联结过往,又承载希望,最后流向远方。
这就是灵醒动人的湖山,这也是我眼中别样的湖山,这更是长征兄内心里永远的湖山。
偏与君乡最有缘,如此,湖山怎能不美!
作者简介:郑安国,笔名郑歌。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编辑、记者。《九头鸟》《通山文艺》《文化通山》杂志执行主编。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日报》《湖北日报》《中国教育报》《南方都市报》《南方日报》《广州日报》《羊城晚报》等发表作品近10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