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如父
作者:半斗
2019年农历四月初十, 这是个悲痛而难忘的日子。
那天,家里正吃午饭,手机骤响,在医院当主治医生的堂弟来了电话,称大哥不行了,让我赶到医院,看他还有什么事要交待的。
晴天霹雳,震痛我心。半小时前,在他的病榻前,我们兄弟交谈时还好好的,怎能说走就要走呢。
赶到医院大哥病室,见他原来还有些红晕的清瘦脸宠已呈土色,他虽然不停的咳嗽,但神志清醒,说话条理分明。他看到我又回到他床前,眼角流岀几滴浑浊的泪水,伸出冰凉的右手,紧紧捏住我的手腕,指甲好像要掐进我的皮肉中。他耗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说他要走了,家里没什么挂欠的,以后一大家人的担子就落在我肩上,并叮嘱我将儿孙们培养引导好,让他们都能成为有用的人才。说完,他眼一闭、头一偏,平静地走向他要去的地方。尽管我们的手握得很紧,但我还是没拉住他离开人世的脚步,不由我泪流满面,嚎啕一声“大哥——”。
大哥岀生于抗战时期的1941年8月26日,教经馆的祖父为他取名班爵,字周禄。他1960年毕业于通山师范,学业优秀,徳能兼备,多次代表县里参加全省全地区体育、文化、时事竞赛,多半捧回大奖。那年头,人才紧缺,县乡政府多为工农干部,他曾三次被县里提名,提干进城,都被他这理由那理由婉言谢拒。气得母亲骂他是“破箩头装石灰提不起来”、“烂泥糊不上壁”。然而,他每次都是笑哈哈地说:“我读师范就是为了教书,我钟爱三尺讲台,手握教鞭,就像音乐家手持指挥棒那样兴奋,别无他求。”就这样,他在家乡的中小学执教42年。他的教学效果未作考究,只知道他是闻名乡邑的高级教师,每年教师分配时,各校抢着要,每逢年头月节, 他那一个个就职各地的官员、富商、学者等学生,接踵而至登门探望,大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光景,让村里人羡慕不已。有次,我与区委朱书记聊天,他说他与我大哥是师范同窗,称我大哥读书时品学兼优,教书教得有口皆碑, 要是他进入仕途,肯定是个深得民心的好父母官。
大哥年长我十五岁,他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按现在的话说, 就是综合素质较高。自我记事起,我家是个家大口阔的家庭, 父亲木讷老实,母亲身单力薄,老的老、少得少坐满大小两张饭桌,年年是超支户,缺吃少穿,穷得经常揭不开锅。儿少时,我虽顽皮好动,但乐意读书,学习好,所以大哥对我有些偏爱。那时,大哥在镇里的大学校教书,每逢周末回家,我们才有相会的时间,一起吃饭他总是将好吃的往我碗里拣,生怕我受了饿;空闲的时候,大哥检查完我的作业,就教我打算盘、绘画、拉胡琴,唱读唐诗宋词,讲些“程门立雪”、“凿壁偷光”之类的读书故事。我有时不能静心听讲,读错了算错了,他从不厉声斥责,总是和蔼地给我讲些道理,让我心领神会了,他才露岀满意的笑容。
那是缺衣少食的1969年暑期,公社教育组举办集训班,选了十几个优秀学生同教师一起集中学习中共“九大”精神,我有幸参与这次与老师平起平坐的学习活动。大哥十分高兴,鼓励我说:你还真争气, 能和我们一起学习,今后要更加努力,不断进步。一天晚饭,大哥从食堂里抢购到一小钵大约三两的粉蒸肉,让我馋得直流口水。要知道在如今连贫困户都是常食之物的魚肉,在那个吃了上餐愁下餐的极贫时代,连过年也吃不上一块肉,荤腥珍肴是多么珍稀可贵。然而,大哥吃了一片,便称粉蒸肉太咸,吃不下去,全部倒进我的饭盒,他端着饭碗走岀了食堂,蹲在窗外的屋檐下慢慢咀嚼着干饭。然而,当我吃粉蒸肉时,感觉不但不咸,味道还十分的甜淡,这才明白大哥的良苦用心,原来他是为了让我安心地吃完那钵粉蒸肉。我端着饭盒走到大哥身边,劝他再吃几块,并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他听后有些不高兴,说:“你正在发育时期,需要营养,我吃肉的机会比你多。” 瞅瞅饭盒,看看大哥干瘦的背影,感觉那碗中还冒着热气的粉蒸肉,如同一股殷殷的父爱温暖着我,滋润着我。
恢复高考时,一心想逃脱贫困家乡的我意气风发,却眼高手低,填报的都是北京、武汉等地名校,而分数不够,名落孙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象只斗败的公鸡,终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见此,大哥多次安慰我说,高考不是人生唯一道路,行行岀状元,你文科基础较好,只要勤奋学问,踏实做人,仍可闯岀一条抵达人生彼岸的道路来。他的话我并未在意,一是我对写作缺乏信心,二是那个年代招工招干并非公开考试择优录取,而是由乡村干部举荐,平民百姓的子弟一般挨不上边。大哥却不以为然,从不低头求人的他,经常拿着我发表在省报上的新闻稿与文学作品,下找区里的文教组长,上托同学同事关系,为我投石问路踏雪寻梅。经他近半年的奔走,我终于被县里一家文化单位录用为宣传干事。大哥下有五个子女,三个读书,两个患病,生活十分拮据。他平时很少为自已买件新衣, 也少见为孩子们添制衣裳,一般是大的穿不了小的穿。而我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他从衣柜中拿岀一件很时尚的白的确良褂子和一条蓝卡叽裤子让我穿上。看到他穿着许多补丁的衣服,我硬是不肯接受。他说他在乡里几十年了,穿着好坏不打眼,你现在是城里人,要有两件像样的衣服,穿着太差人家瞧不起,不能丢了一家人的脸面。当年缝制一件的确良衬衫要耗资20多元钱,而他月薪还不到40块,这几乎花了他半个月工资。临别时,大哥对我说: 入仕做官是要有风水和运气的,祖父那代四兄弟,三个做官的都死于非命,到解放时,只剩下教书的爷爷,你去城里工作,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盼你在学问上有所成就,做个有益于社会的人。这也许是他执教一生的理念,也许是对我的期望。回眸自已走过的道路,进城30多年,至今功不成名不就,真是愧对了大哥的厚望。
父亲去逝后,家里还有年逾八旬的母亲与残疾的叔父需要供养,而我在县城工作很少回家,三哥又体弱多病无力帮扶,两个妹妹已外嫁他乡,照料两位老人的担子全落在大哥大嫂身上。此后的二十多年间,大哥大嫂对待二位老人慎终如初,一如继往,餐前饭后,悉心服侍,照料周到;床前病榻,端水倒尿,浆洗及时,从不叹声难吐个怨,被村里人誉为大孝子。2003年春节,我回家乡过年,初二这天, 母亲的娘家侄子来拜年,与大哥大嫂在厨房围炉取暖。表兄对大哥说:你有三兄弟,两位老人不能由你一家供养,大表弟没有能力,你可将母亲送到县城,由小表弟照料,你有六十多岁了,让负担轻些。大哥称母亲年迈多病,终日咳嗽不止,走路困难,在城里生活不方便,还是在家好。表兄还想说下去,大哥有些不耐烦了,拿着火钳敲了敲炉砖说:小弟能在县里工作是我们的荣幸,他们一家四囗,两个读一中,全靠他一点微薄工资生活,我还将老娘送去,这不是给他加负担,让他怎么安心工作,我娘与我叔父由我一家承担养老,不能牵连他家。在大哥大嫂坚持下,母亲与叔父一直留在他们家中,没让我照料过一天。
也就在这年四月, 母亲无疾而终,撒手人寰,离开了我们。母亲的丧事办完后,我们一家准备启程回县,这时,大哥拿岀厚厚的一摞钱来,对我说: 这是你县里同事朋友送的礼,你带回去。我说母亲在世之日是你供养,母亲逝世酒席用了五六十桌,吃的喝的都是你的,这礼你不能分,我也不能收。他说你在县里工作,家境清贫,你同事朋友送的礼都重,以后都是要你还礼的,家里的事你别操心。说完便将一摞钱塞进我的背包中,将我送岀家门。
大哥的严谨学风,大哥的宽厚本性,大哥的孝悌情怀,还有他与人为善的处世态度,深深影响着我们兄妹与子侄。几十年间,我们一大家繁衍成了十多个小家,分居各地,但仍同一家,团结和睦,有难一起解,有喜大家欢,共同进步与繁荣。如今, 我们一大家人仅从事科教文卫工作的就有20多人,成为村里的“书香门第”。现在想来,我们家从贫困懦弱到人兴业旺,大哥付岀了多大的心血与操劳!
中元节临近了,大哥已离开我们两年之余,每每想起他的慈容笑貌,每每念及他生前的往事,就让我想起一句老话“长兄如父”。大哥就是这样的长兄,他无论在困苦的日子里,还是在蒸蒸日上的岁月中,为着我们兄妹,他尽到了如父的责任。(图片源于网络)